第一百七十九章 与子同仇

  “九郎,醒醒!拐子爷已经不在了,咳咳。”
  钱八指的手伸在半空,冲南九郎大声道。
  他有咳喘的毛病,一着急就咳个不停。
  南九郎白净的面皮上,渐渐浮起一个鲜红的掌印,肿胀起来。
  但是这一掌,也打醒了他。
  他的身子晃动了一下,抱着咳嗽不已的钱八指,放声嚎啕起来:“八爷,拐子爷死了,他死了啊!”
  “我知道……咳咳,我知道。”
  钱八指拍打着南九郎的背。
  “九郎。”
  苏大为手按住南九郎的肩膀,感受着这瘦削身躯里的悲痛。
  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堵住了。
  想说点什么,一时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好半天,他终于沉重的道:“九郎,你放心,拐子爷不会白死。”
  “苏帅……”
  南九郎抬头看向他,声音沙哑的道:“如果没有拐子爷,我可能早就冻饿死了,拐子爷他……他到死都还是穿着一件破衣,他……”
  说着,泪水从南九郎的眼眶里流出来。
  一滴滴的,落在苏大为的手背上。
  心,就像是被针扎一样的难受。
  苏大为脸颊抽搐了一下,缓缓的道:“后事你帮着料理,缺钱你跟我说。拐子爷的仇,我来报,他没做完的事,我来做。”
  停了一停,苏大为接着道:“拐子爷生前接济哪几家?以后这些人,我替拐子爷继续照料。”
  “苏帅……谢苏帅。”
  南九郎声音哽咽。
  苏大为重重拍了拍他的肩:“早点把事情料理完,快点来帮我,拐子爷也一定想看着你振作起来。”
  南九郎说不出话来,只是用力点头。
  苏大为曾以为自己不会恨任何人。
  哪怕上次为了明空法师,蒙受不白之冤,被抓到长安狱中。
  他还有心情与林老大讨论生意。
  但是这一次,他真的感觉自己内心某个点被刺到了。
  那种疼痛,那种怨憎,令他心绪难平。
  带着压抑的情绪,从公廨里出来。
  刚走出院落,迎面,看到脸色阴沉的陈敏,带着几个不良人走过来。
  “阿弥。”
  “陈帅。”苏大为应了一声,打算从旁边过去。
  他现在心情很不好,不想和陈敏浪费时间。
  陈敏上前一步,挡住去路,压低声音道:“你怎么办的案子?”
  “什么?”苏大为抬头。
  “我们不良人办案,有死伤不稀奇,但是在县衙里,被人砍杀这么多人,还给人逃走,这还是第一次。”
  陈敏眯着眼睛,嘴角挂起冷笑:“这么多兄弟看着呢,你身为副帅,就是这样办事的?”
  “陈帅,这次是我疏忽了。”苏大为咬了咬牙:“没想到那个邓建如此狡猾。”
  “疏忽?你一个疏忽就想全部推干净?”
  陈敏脸上带着一抹讥讽:“不良帅是什么?就是所有不良人的头,我们上要面对县君,下还要照顾好手下一帮兄弟,如此才能服众。
  而你呢?从你第一天当上不良副帅就很轻漫……
  你以为自己是谁?
  你破过什么案子,有什么资历?
  不止这次,还有丰邑坊,还有许多次……
  依我看,你根本不配做不良人。
  不良人里,也不需要有你这样的副帅!”
  每一句指责,都像是重锤一样锤在苏大为的心口。
  以前陈敏说什么,苏大为都不在乎。
  因为他觉得,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就够了。
  但是现在,他突然发现,原来陈敏的话这么毒辣,每一句,都戳中自己的心口。
  血,一下子涌上头。
  太阳穴突突跳动着。
  苏大为感觉有一股怒气,正在心底里酝酿着,像是一头野兽,随时会脱笼而出。
  呼哧~
  长长的浊气从喉咙里喷出。
  陈敏冷笑一声:“我真不明白,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还有脸当不良人副帅。
  你,不配做苏三郎的儿子。”
  四周突然安静下来。
  身后那些不良人的嘲笑声,还有旁的声音,一下子都消失了。
  苏大为的眼睛一下变得血红。
  眼瞳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燃烧。
  陈敏心里一突,后续的话,顿时中断。
  他感觉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似乎说了不该说的话。
  苏大为的双手抬起来。
  陈敏心里隐隐有些后悔。
  然后,他看到苏大为双手抱拳,向自己郑重的道:“这次的事,是我做错了,还请陈帅和各位兄弟给我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拐子爷和众兄弟的仇,我一定要亲手讨回来。”
  这句话,掷地有声。
  苏大为整个人,也如青松般笔直的立定,不卑不亢。
  这一瞬间,陈敏忽然有种强烈的直觉,苏大为,真的会说到做到。
  他感觉头脑有些晕沉,甩了甩头,再次打量眼前的苏大为时,忽然发觉,自己似乎有些不认识这个自小看着长大的青年。
  沉默了片刻,陈敏点点头:“县君让我配合你,需要什么就说一声。”
  “谢陈帅。”
  “阿弥。”
  不远处,安文生向这边大步走来。
  陈敏看了一眼,挥挥手,带着手下离开。
  “阿弥,你还好吧?”
  安文生看了一眼陈敏他们的背影,向苏大为道。
  “我没事。”
  苏大为勉强笑了一下:“就是这次丢人丢大了。”
  安文生拍拍他的肩膀:“做不良人就是这样了,不用往心里去,把案子破了就好。”
  “嗯。你怎么来了?最近不是有事在忙吗?”
  苏大为记得,安文生已经有一阵没来公廨了。
  隐隐听到传闻,安文生不想继续做不良副帅了,过段时间就会离开长安县衙。
  原本以安文生出身家世,来做不良人便是应县君裴行俭之邀。
  他想走随时可以走的。
  “听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哪还能在家待得住。”
  安文生打量一下苏大为:“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只管说。”
  “那你能把三十贯钱还我吗?”
  “恶贼,滚!”
  县衙,后院。
  大白熊这次算是替九郎挡了一劫。
  九郎只不过是被邓建踢上一脚,受了些内伤,将养一段时间就能好。
  而沈元则是被邓建直接扭脱了手腕,再接一脚将脚踝踢裂。
  现在人动也动不了,只能躺在后院里休养。
  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伤,没有数月好不了。
  苏大为看到沈元的时候,他的手脚都打着夹板,房间里充满一种浓浓的药味。
  这个时代的夹板和后世不一样,乃是用柳木制成。
  一个白胡子的医生,正在一旁调制中药。
  那是一种黑糊糊的,叫不出名字的糊状物,味道很难闻。
  唐时设立太医署,主要是医学生的培养机构,属于太常寺管。
  一般太医署的医生只有贵人或高官才能请得到。
  县衙只能退而求其次,找到一位颇有名气的江湖游医来治病。
  看到苏大为,沈元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旁边那白胡子老游医气得差点晕过去,一把按住他的肩膀骂道:“你要想死就别浪费老夫的药,躺下!”
  “大白熊,你快躺下,听医生的!”
  苏大为赶紧上来,帮着老头将沈元按下去。
  “大白熊,你感觉怎么样?”
  “阿弥,我没事,这些伤不算什么。”沈元憨厚的笑了笑,用他那只包扎着柳木的手,吃力的举起来:“你看,都接好了,以前打架,这样的伤没少受。”
  “你给老夫安份点!”
  白胡子老头气得两眼圆瞪,颔下的白胡子翘起来。
  苏大为忙冲沈元打了个眼色,转向医生拱手道:“我这位兄弟性子急,还没请教如何称呼?”
  “在下孙思邈……”
  “你是孙思邈!”
  苏大为大吃一惊,忍不住上下打量对方。
  就算对历史再无知,也知道孙思邈人称药王,乃是唐时最著名的医圣。
  其书《肘后千金方》,千百年后仍泽被后人。
  药王居然亲自来给大白熊治病,这福份太大了。
  苏大为正在惊疑,谁知老头翻了记白眼道:“急什么,我话还没说完呢!我乃孙思邈再传弟子,郑愈。”
  这话说的,苏大为差点噎住。
  什么鬼再传弟子,你说话能不大喘气吗,一次说完啊。
  “咳咳,郑医生,我这兄弟的伤严重吗?”
  “按《足臂十一脉炙经》、《阴阳脉死候》、《帛画导引图》来看,他手上的伤在筋,足上的伤在骨,而足太阴膀胱经淤塞……”
  苏大为整个人懵了。
  什么《足臂》什么《阴阳脉》,你能说人话吗?
  这老头也太爱卖弄了。
  “简单来说,就是伤了脉络,除了骨伤,还有别的一些并发症。”
  “比如?”
  “伤者可能会漏尿。”郑愈摸着胡须,一脸正色。
  “阿弥,阿弥,我……我不要漏……”
  躺在病床上的沈元听了,脸顿时涨红了。
  这个平时跟人打架,打得头破血流都只会傻笑的傻大个子,被郑愈的话给吓到了。
  “放心,恰巧老夫擅长针炙之术,只要施针下去,保证针到病除。”
  郑愈自负的道。
  “什么针?”
  “哦,就是用长三寸三的银针,从膀胱经扎下去。”
  “我……我不要扎膀胱!”
  沈元一脸惊恐,差点要跳起来。
  “大白熊,你冷静。”
  好不容易才把沈元按住,苏大为不顾老头吹胡子瞪眼,强行把他“请”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