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剑道

  秦越收到了一封匿名战书。
  那人自称是同门弟子,约定十日后与他在断间崖决战。
  决战,是胜者生败者死的决战。
  他隐隐猜到了那人是谁。
  是相府内那个差点成为他剑下亡魂的小孩。
  也是几日前成为他手下败将的青年。
  血债终有一日是要偿还的。
  秦越默默收起战书,这件事丝毫不影响他,这几日,继续做刽子手的本职工作就好。
  那一天,他等着。
  ………………………………………
  断间崖。
  十日后秦越如约来到了这里。
  崖顶是一处狭小的平地,碎石遍地,连根杂草都看不见,甚是荒凉。
  从边缘向下俯视,则是望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这时,空气有些许异常,风力渐渐增强。大地似乎在微微地震动,连带着地面上的碎石相互碰撞,发出沙沙的跳动声,就连印天也在嗡嗡地轰鸣。
  一个年轻的白衣剑客向着秦越缓缓走来。
  他一眼认出,正是那日败在他剑下的青年。
  “我们又见面了。”秦越毫不慌张,他为何要慌,他的仇家遍天下,想杀他的人多得数不过来,那人只是他的手下败将而已。
  “秦越,你还记得我吗?”青年抬起头,直视着对方的眼睛。
  “若我没有猜错,你就是当年左相府灭门时因我一时怜悯幸存下来的孩子,想不到,已经长这么大了。”秦越语气中带着些欣慰,甚至想与面前的青年谈笑风生。
  “我叫顾长生,我的师父叫做徐当国。”
  顾长生在见到秦越后已经不淡定了,面前这个人,是害得他失去父亲失去家庭害得他孤身一人漂泊流浪的仇人,十多年来,那些血腥无比的灭门画面无数次出现在他的噩梦里,出现在他的记忆中。
  他必须要杀了眼前这个人,才能永久的终止这不断重复的噩梦。
  然而,他深知今日不该回想往事,他来此是有正当理由的:“你触犯我派门规,偷习我派单传剑术,我奉师父之命前来杀你。”
  秦越一听,哈哈大笑道:“门规,什么门规!对弟子不肯一视同仁,这叫门规?学剑要抛弃七情六欲,这叫门规?让师徒自相残杀,这也叫门规?徐当国将那些狗屁东西奉为圭臬,想不到你也如此。欧阳流风老儿真是害人不浅!”
  顾长生听着秦越如此大骂,心里还是有几分赞同的,师父这一生,行侠者之道,成则成矣,败,就败在这如清规戒律般的门规上了。
  顾长生继续跟他进行着嘴炮:“即便没有门规,你身为刽子手,滥杀无辜,害人无数,天下人人得而诛,杀了你难道不是替天行道?”
  秦越冷笑道:“天道,天诛之。我秦越,扪心自问,从不枉杀一人。你可知道,你的父亲,曾经做过哪些事情,他的罪行可是擢发难数,我所为,又何尝不是替天行道?”
  顾长生一言不发,在他的印象里,母亲早逝,父亲独自一人带着他与哥哥长安辛苦经营自己的事业,有时还带他去灾民区赈灾,捐出银两给一穷二白的贫民们,父亲为人和善,对待下人又是那般友好……
  “那我就告诉你,其一,靠结党营私打击贤臣排除异己而上位,其二,拉拢外戚宦官,架空皇权,朝廷上下一手遮天,其三,推行暴政,征收苛捐杂税,在民间大行搜刮钱财,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其四……”
  顾长生一怒之下打断他的话,呵道:“别再说了,我不相信父亲是那种人。”
  “信不信,民间自有评断。你可以不信我这一家之言。”
  顾长生心中意难平,自来到这里,他变得极为暴躁,恨意涛天,若不尽早结束,他担忧会如师父所说那样出现不可知的后果。
  “开始吧。”
  顾长生双手接住承天,缓缓打开剑鞘,银白的剑身一点点显露,刹那间放射出万丈光芒!
  “那就开始吧,这一次我绝不会手下留情。”
  秦越也不多言,手持印天,先于顾长生发出第一击!
  流风十剑第九式——天雷斩!
  顾长生毫不示弱,即使对方上来就是必杀技,这一式以对手的关节和喉咙为目标,但只要以神速格挡亦有避开之可能。
  令他惊异的是,明明唯有承天剑能达成的斩杀效果,秦越的剑竟与承天的威力如出一辙!
  “你的剑……与承天什么关系?”顾长生完美避开这一剑,安然降落于地。
  “哦,据传欧阳流风那老头当年本想铸一把剑,结果铁块原料准备多了,造了两把,一把是承天,另一把是我手中的印天。”
  呃……到底多出了多少,还能再造一把……
  顾长生神情一凛,不敢轻敌,既然武器相同,现如今只能凭剑术的对决!
  顾长生先发制人,使出了旋风斩、流星斩、纯阳斩、阳决斩四连击,这一招他已习得炉火纯青,而秦越也不落下风,以缩地之术避开,两人杀得难解难分,各自负伤,胜负难料。
  承天肆意地舔舐着新鲜的血液,十年未饮的饥渴让它蠢蠢欲动,不知不觉,就连整个剑身也闪着如鲜血般绯红的光芒,散发出来的剑气也是血色的。
  顾长生突然疲惫了,大脑越来越脱离意念的控制,往事一幕幕展开,满身血污的父亲、大火中燃烧的家园、流落异乡的街头……噩梦里无尽的画面,又仿佛永无止境的重现。他痛苦,他愤怒,他想大声地咆哮。
  杀了那个人!对,只要杀了那个人,就永远不会再现了。
  即使一生只用一次,在今天,只要能杀秦越,他决不后悔!
  秦越看向顾长生的双眼,不知何时,他的眼睛变成血红的颜色,整个人也不对劲,就像……化身成集怨念与煞气为一体的亡灵。
  蓦然间,是什么遮住了太阳,天昏地暗,狂风骤起,飞沙走石,江滔翻滚,世界变成了另一种模样,天地间仿若只剩下了一种东西,剑意。
  这是剑的世界,是一个纯粹的世界。
  恐惧……秦越心中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感觉,这分明是毁天灭地的力量,难道他……
  “流风十剑究极奥义——十字双龙斩——”
  飓风袭来,强劲的气流将秦越卷入其中,在这股无穷力量面前,他没有任何能力抵抗,随后致命一击,巨痛从四肢百骸传来,漫延到浑身各处。
  秦越从十几米高空沉重地坠下,跌落在地上。
  想不到,他竟真的练就了流风十剑,不出所料,也是弑师的代价吧……
  徐当国早在靖阳一战中使出过十字双龙斩,保护了边境几十万人家不受外寇所侵,听说那天场面,颇为壮观,只可惜自己不能亲眼一见,今日有幸得见,却是他的徒弟用在了自己身上。
  徐当国无法再使出十字双龙斩,便不能杀自己,为了达成这一目的,他不惜自己的性命也要传授给徒弟。
  秦越受伤惨重,自知必死无疑,他费力站起身,巨大的剑伤处鲜血如瀑布般流淌,浑身如血人一般,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甚至向着打败自己的对手微笑道:“你胜了,恭喜。”
  顾长生听到这句话,心中五味杂陈,这是拥有何等的胸襟与气量才能在这一状态下说出这样的话,一瞬间,他对这个战败者的钦佩油然而生,清楚对方日薄西山,问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秦越从容地收起印天,没有一丝狼狈,即使承受着巨大的痛楚,他以长辈的口气说道:“长生,行剑道之事。”
  “剑道?”
  “切记,剑术乃杀人之术,然剑道,为救人之道。”
  “剑术不是用来复仇的,更不是用来谋取私利的,而是惩恶扬善的,救黎民于水火,救苍生于苦难,才是剑道的初衷。”
  顾长生难以想象,一辈子以杀人为生的刽子手竟然说出这种话……
  “我记住了。”顾长生点点头。
  他看着秦越步履蹒跚地向悬崖边走去,每走一步是那样吃力,仿佛耗尽了毕生的力量,如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他鼻子一酸,道:“前辈,你这是要……”
  “我这一生,杀人如麻,死后或许会下地狱,但我无愧于任何人。”
  徐当国的毕生所求是剑道,他又何尝不是呢?只不过,一个为天下百姓传颂,一个背负着他人的争议,甚至骂名。
  无非是殊途同归罢了……
  万丈深渊下,即使是修罗地狱,他也决不惧怕。
  因为,还有印天陪着我呢,到那里,照样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他纵身一跃……
  那个叱诧风云、横扫江湖、以一己之力改变朝堂局势的刽子手秦越,永远消失在顾长生的视线里,江湖上再也没了那样传奇的一号人物。
  大仇得报,心里却更加空落落的……
  正欲离去时,不知从何方飞来了一只鹰,盘旋在他的头顶,挥之不去,赶之不走。
  “走开!”
  顾长生怒了,索性以剑驱逐它,然而鹰却变本加厉,朝着他的右眼狠狠地啄去——
  “不!”
  鹰竟将他的一颗眼珠啄了下来!
  “啊——”
  捂着脸上流血不止的空洞,他猛然想起徐当国信中的那段文字:
  “十字双龙斩……运剑定要心无杂思,不得为私欲之心所缠绕,否则,天罚之。”
  回想起自己刚才走火入魔的状态,顾长生嘴边浮现出一丝苦涩的笑。
  师父,这就是上天给我的惩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