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那苗人聂憎所言不虚,当日里,齐兰枢的伤口果然发起痒来,溃烂到近乎钻心。他这人好面子,表面上不声不响,额头上却一直淌着豆大的汗滴。
  这时他已站都站不住了,靠坐在正堂唯一一把尚全乎的椅子上,苏琰帮他拆下先前好不容易绑上的夹板,为他打来清水,浸湿布巾,擦洗伤口。手底蹭过缝起的细密针脚时,她便感觉到身边的青年胸口在微微震颤。
  但他不言苦,也不吭声,只擦了几下,她便无比气闷,将手中布巾兜头扔开。
  “这样不行。”
  齐兰枢抬眼望她,仍好脾气的笑笑:“不妨事,只要挨过去这两天便好。”
  苏琰道:“让它这样溃烂下去,你会死的!”
  她眉心紧皱,满眼焦虑,之前系统问是否破伤风时,她满不在乎地回答“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然而这才短短功夫,她已经没法做到对这条摆在自己面前的人命处以平常心了。
  系统一直端详,插话道:“这应该不是感染,反而像中了某种怪毒。”
  苏琰啪得蹲在齐兰枢面前,捧着脸颊问他:“你的那个仇家伤你之时,给你下毒了吗?”
  少女的馨香扑面袭来,她手托腮,气鼓鼓的模样,看得人心底有小勾子在不停勾动,更别提思考,自己马上小命不保这件事了。
  齐兰枢含糊过去,宽慰她:“一点小伤,不必挂念,到明天就没事了。”
  “到明天还有十几个时辰,你这伤口能顶住?”那蜿蜒的伤口处,还留着她歪歪扭扭缝针的痕迹。苏琰越想越觉得气恼,又噌得站起来道:“我去找人。”
  “没用。”齐兰枢好整以暇看着她,将手臂垫在脖颈后:“这小院大门紧锁,门外为防止人走露消息,也没有侯任何下人。苏三小姐防你如防贼,在她顺顺当当成婚之前,你是绝对找不到任何人帮助,也出不了这个院门的。”
  那该如何是好?苏琰咬住下唇,盯着院中,齐兰枢他们跳进来时翻的墙头。
  她本来就不是坐以待毙之人。
  如今这种情况,像是把她这个粗手粗脚的帮助者架在火苗上烤,烧的她浑身炽热,忍不住想做些什么。
  她问系统:“这面墙外是哪里?”
  系统调出地图展示给她。苏琰粗略一看,侯府地缘广阔,宅邸占了整整一条街,而他们此时所在的位置是侯府西北角,正对着城东市集主道。
  从这里翻出去,能找到她想要的东西,有药,有纸笔,有食物,还有自由。
  苏琰的眼睛逐渐发光。
  她回头问齐兰枢:“你是怎么进来的?”
  齐兰枢不解,一指墙头:“翻墙。”
  “现在还能过去吗?”
  他苦笑:“我有这道大蜈蚣在腿上,武功尽失,纵想提气跃过,都办不到。”
  少女蹭蹭蹭奔过去,丈量了下墙头的高度和自己的身高。齐兰枢看得莫名,问她:“你要做甚?”
  苏琰轻声道:“我要从这里翻出去。”
  她本以为听闻此言,齐兰枢会惊讶,但青年脸上却并未显露任何惊异的神色。
  他亦轻声道:“好,那我送你出去。”
  手扶身周,撑着残腿,他一点点站起。
  苏琰连忙来扶他,他借着少女柔软的身躯,缓缓走到墙头下,然后回身,背倚墙壁,伸开双手。
  “来。”
  苏琰悄然看他一眼,亦未多言,上前将手臂交给他。
  纵使腿上麻痒如蚁噬,他托起少女的动作,却又稳又坚实。
  苏琰很快就爬了上去,她翻过墙头,又回身望下方的他。
  “我马上就回来。”
  齐兰枢宠溺地笑着,他仰首望她:“好。”
  少女的影子在墙的另一侧轻盈落下。
  他了结一项心事,身子顺着墙根慢慢滑下。
  似乎硌到了一样东西,他伸手去摸索,才发现是自己放在胸口处的传信号令,只需拉开,所有属下在半刻钟内都能汇聚至此。
  手指在那条引线上摸索了片刻,仍然没扯下去。
  罢了,就当相信小姑娘一回。
  他倚在她离开的地方,等啊等,直到披月戴星光,有柔软的身子从墙头上扑下,他慌忙去接。
  “回来了。”苏琰兴奋到小脸通红,抱着满怀的东西,慌忙想展示给他看,却在看到他的一刻,脸色白了,慌忙过来扶他,怀中物品散落一地。
  “怎么回事?”
  齐兰枢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道:“没事。”
  只不过毒气上行,眼角流血而已。
  苏琰定了定神,坚定道:“你相信我。”
  话音刚落,齐兰枢便被她扶了起来,别看她个头瘦小,力气倒是颇大。她把他架到房中原处坐好,嘱咐了一句:“别乱动”,便低头开始收拾。
  齐兰枢见她拿了一堆零零碎碎,不禁好笑:“你哪儿来的那么多银两?又是为何耽误至今?”
  “我在集市上找了个摊子,替人代写书信。”苏琰语气匆匆,她取出一把薄匕首,在蜡烛上烧热,又将他的小腿拉过,抱进怀里。
  “至于为什么能赚那么多?”她顿住了,仰头思忖。
  “大概是因为我长得好看吧。”
  齐兰枢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两手空空出门一趟,她拿回了几斛米,些许纸笔,几个小孩玩的那种草编笼,一堆说不上来是什么的药材,还有几枚包子。
  从这方面看,她还真是个招人待见的小福星。
  为何只有在自己家中,会处处受欺呢?
  齐兰枢不愿深思。他躺直上身,挑眉道:“姑娘可随意施展,我的命就交到你手里了。”
  这句话……是句相当重相当重的承诺。
  他还未对任何人说过这种话。
  可惜这姑娘不解风情。她板着脸道:“之前缝针,是我不知你有毒在身;这次下刀,是要帮你敷解毒药。疼也得忍着,一种不行……便换另一种。”
  齐兰枢点头。
  话虽这么说,苏琰拿刀尖挑起绷得紧紧的线条时,手颤得比之前哪一次都强烈。
  男人都是惹祸精。
  她在心底嘟囔着,没说出来,只低头专心看伤口,齐兰枢便专心看她,只在伤口被扽到时,表情微微颤动了一点。
  伤口敞开,便到了解毒药,这次齐兰枢先开口:“你将解毒药与我看下。”
  苏琰递给他,齐兰枢从中挑出几味不对症的,确定好剂量,又递还给她:“清水洗净,捣开过筛。”
  照他的法子敷药之后,苏琰又想找布条将夹板缠回去,被齐兰枢流着汗拦住:“这个……咳,伤口晾着即可,绑住反而不利于恢复。”
  苏琰“哦”了一声,坐回原处,抱着腿看他,又忍不住,帮他抹去额头上的汗珠。
  她心底坠着件心事未提,亦不会告诉齐兰枢:在系统的任务页面中,攻略值一栏,数字又变化了,现在标着一个明晃晃的“-200”。
  系统不放心地叮嘱她:“你已经透支第二次了,如果三天内再不完成任务一,就会被遣返回原来的世界,千万小心!”
  苏琰不耐烦:“晓得了晓得了。”
  她透支了100的攻略值,换了给齐兰枢的解毒药,混在药材之中。
  花钱如流水,挣钱如捉鬼。
  “我明天一定要把顾胜朝那家伙揪过来打一顿。”苏琰忍不住暴躁道。
  齐兰枢有些惊讶,摸摸她头:“别心急,我替你打。”
  苏琰撇撇嘴,塌下肩膀。
  他们这厢相处得无比轻松惬意,而顾胜朝那厢,却渡过了他人生中最噩梦般的一个夜晚。
  第二日晨起,到了接亲的时间。顾胜朝在祠堂中跪了整整一夜,膝盖肿胀到直不起来,顾家人无法,只得快马请了相熟的太医进府,为他简单料理了一番,勉强收拾到能够行动的地步,跪拜了父母,匆匆出门。
  前方仪仗开道,顾胜朝披红戴花,着高头大马,打马前行。仲鼓五乐,歌儿数曹,迎亲的队伍一望看不见尽头,花轿摇晃,由八位精壮汉子担着,坠在其后。
  全京城的人均来围观这场盛大亲事,有三两妙龄少女,躲在人群中围观,脸颊羞红,盼着将来也能许配给这样一位风流体面的新郎官。
  这位新郎官本人,却正在无数目光簇拥下,微微走神。
  他在想母亲昨日的话。
  当晚,闲杂人等都走尽之后,母亲抱着祖父的牌位,缓缓走下,劈头给了他一个耳光。
  他用手捂着赤红的脸颊,不敢作声。
  母亲问他:“先前,陛下传令,要你退掉苏家二姐儿的婚约,你说了什么?”
  顾胜朝木然道:“儿子当时回禀,尊陛下旨意。”
  母亲又问:“那后来,苏家三姐儿自荐枕席,话递到你老娘我这儿来,你又说了什么?”
  他嗫嚅道:“儿子……什么都没说。”
  有小孩在路中嬉闹,挡住了车队前进,顾府的仆役连忙去赶人。顾胜朝被阻了一阻,抬起头来,目光茫然望向前方。
  母亲的怒喝犹在耳边。
  “顾家三代为相,代代都是耿直忠义的大英雄,你祖父,当日为民死谏,一头撞在了这金銮殿的门柱上,而你!”
  她拍案立起,灰尘沿桌案瑟瑟而下:“我顾家世代英名,何以出了你这样窝囊的子孙!”
  此时已到苏府宅邸外街巷拐角处,路中那小孩不从,大哭打滚,还跌跌撞撞扑过来攥住马蹄。顾胜朝喝退下人,俯身伸手,低声哄他:“乖,听话站起来,这里人太多,容易踩伤你。”
  这孩子约么六七岁年纪,瞪眼瞧着他,忽然咯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一边笑,他还一边拍手,口水横淌,嚷嚷着不知从何处学来的几句歌谣:
  “出门揖新妇,还……归、腊月五,一人着彩衣,一、一人住空谷!”
  只是短短几句话,却让顾胜朝如遭雷击。
  傧相听得不对,连忙上来驱赶:“去去去!你这小贼瞎胡闹说些什么瞎话!”旁边众人均上前要抓那小儿,小孩见势不对,拐了拐身子像条游鱼一般,从他们手底下钻出去,跑进巷子。
  巷口早守了群年龄相近的小儿,见他奔过,流涎歪眼,比划着鬼脸,齐齐向他们喊道:
  “莫做负心郎,山盟犹刻骨!”
  围观的人群听了这句,轰然炸开。
  未待人火急火燎地上来撵他们,这群孩子嚷完便做鸟兽散,撒开丫子,跑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