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此前,他已将来往路线尽数打探,包括一旦未成事,可以躲藏的地点。之前来探时,侯府西北角这间院子是空的,无人住,平素也不会有仆役来往,所以他才放心大胆地翻墙进来,想着待一晚,等追兵过去了就走。
却没想到,废宅里有人,还是个姑娘。
大冬天的,苏侯爷府上的仆役,把一个发高烧的姑娘独自扔在这里?
……苏侯爷对自己的私生女,下手未免也太狠了吧?
齐兰枢光速接受了私生女的设定,未曾多想,他又忍不住凑过去,盯着姑娘看了许久。
在京城众多世家公子中,他自诩有几分名号,自小至大围在身边的莺莺燕燕从未断过。少年意气时,也曾做过一掷千金买一笑,诗酒歌楼醉意抛的行径,但从未真正接近过任何女子。
同辈人中,妻妾成群的有之,儿女成双的亦有,只有他混不吝,孤家寡人一个,独来独往,也从不想着结亲。
顾胜朝曾言他:“齐世子生性凉薄,眼高于顶,不知何等相貌的女子才能入得了你的青眼。”
他心底藏着原因,但又不屑分辩。
而如今真有一位姑娘摆到了他眼前,他竟有些微微恍神。
——这的确是他见过最漂亮的一张脸。
苏家这么盛产漂亮姑娘么?
这姑娘看上去瘦瘦小小,一把骨头,年纪顶多十四五岁。应该比顾胜朝那个号称绝世美人的前未婚妻岁数要小。
睡梦中的苏琰仿佛感受到了他的注视,不安地扭动了下身子,从敞开的被筒中露出小半个领口。
齐兰枢立刻像被那小块皮肤灼烧到似的扭转过视线,他僵立了一会儿,想想觉得不妥,又保持着背过身的姿势,僵着手,摸索着,给地面上的姑娘掖了掖被子。
姑娘这才满意,不动弹了。
齐兰枢擦擦额角,摸到一把潮汗。
自然不是因为腿上的伤。
他面无表情在自己手心掐了一把,强行把心底浮起的情绪按捺了下去。
然而,这份努力没过多久便破功,他又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向那张睡脸。
苏侯爷的私生女……
齐兰枢皱眉。
顾大公子临阵换婚,即将迎娶苏家三小姐的事,已在京城传得风风雨雨,齐兰枢自然知道。
躺在废屋里的这姑娘,长相标致,身世蹊跷,还有个貌似很刚烈的姐姐。
如果等她醒来,看到有陌生男子蹲在她面前,不会学她那个姐姐一样,倒头跑去跳井吧?
还未等他头疼完,墙外细碎的马蹄声传来,火把的光隔着院墙燃明了黑夜。
院墙外。
黑衣遮面的人悄无声息包围了小院外墙,除手中火把偶尔噼啪绽开外,未发出任何声响。
一人正在向为首之人汇报:“大人,兀鹰追到此处,便断了痕迹,应当就藏在这室内。”
其余人低眉顺目,无一人动弹,也无一人敢直视为首那人的面目。
也难怪,这人打扮着实有些诡异。
寒冬腊月,滴水成冰。这人偏偏穿了一件单衣,仿佛觉不到冷一般,玄色衣裳外,罩了一件宽大的白色孝袍,手腕上佩着苗人那种宽大的银镯,腰间佩一把苗刀。他脸戴银色面具,面具后的嘴角生硬下撇,一看就是个冷冽不好相与的人。
听到身边人回报,他神色连动都未动,从唇间挤出来一个字:“搜。”
手下略有踌蹴。有胆子大的,挤上来小声道:“大人,此处墙内,为忠廷侯苏涉的家宅,我们如果要搜,得向苏侯爷禀报,以免伤了和气?”
苏涉?面具男子挑眉,仍只回了一个字:“搜。”
众人不敢再问,连忙分散开来,在巷子内外布好岗哨。这院墙甚高,几个轻功较好的先打前锋,他们纵身爬上院墙,一个起落,鹄子一般轻轻落在院中。
半响,无人回音。
等在院墙外的人逐渐起疑。黑衣人瞅了瞅面具男子面具下的脸色,顿觉不妙,硬着头皮道:“大人,您看……”
面具男从鼻孔里哼出一声。
他伸臂张开,身上宽大的孝袍如秃鹰般舒展,摇摇曳曳纵行而上,直接越过了墙头。底下众人跟随翻过院墙,齐齐“呀”了一声。
——废弃的旧院中,房门大开,主桌上插着只还没燃尽的火折子,桌面上躺着个铺盖卷。
而他们先前派进来的人,均仆倒在屋中,堆了个七荤八醋。
面具人的瞳孔不可置信的缩紧,倏然伸手,将正欲踏进屋门的众人拦住。片刻之后,他裂开唇角,露出几声又暗又哑,像哭一样的笑声。
“齐世子,没想到你在老朽手下,受了那么重的伤,还能挣扎至此,老朽着实佩服。”
无人回应,唯一阵寒风过后,桌面上那只铺盖卷似乎动了动。
面具男自顾自地往下道:“齐世子少年英杰,应当未遇过老朽这等阴毒之人,亦不知这刀上喂的是何毒。”
“这碧魂清乃苗家至宝,效用也非比寻常。第一日,伤口处只是会逐渐泛青,流血不止,行动与常人无异;第二日,从伤口至里逐渐溃烂,麻痒入骨;待到三十六个时辰,大限即致,一命呜呼。”
他似乎从这话中,得到了一丝张扬的满足,开始缓步凝神,向大敞房门走去。一群人缩在身后敬畏地仰视着他,不敢上前也不敢动,生怕一进门就被放倒了。
进入屋内,他暗哑的声音回响更甚:“世子大好青春年华,何必行至踏错,枉费一条性命呢?只要你将偷来的东西还给老衲,老衲便既往不咎……”
躺卧在地的众人均被他随意踢开,他舔舔嘴唇,一条鹰爪似的手臂陡然伸长,朝着桌面上的被卷抓去!
棉絮扑散在寒风中。
里面是空的,无人。
他只闻到了阵阵零散的脂粉香气。
听到这话,齐兰枢猛然低头,看向自己用夹板捆起来的小腿。纵使涂了金疮药也无济于事,鲜血流满了裤管。他一阵晕眩,忍不住又抱紧了怀中之人。
说是抱紧,其实他小臂笔直,在两人之间格外谨慎的隔出了一寸距离,他还小心挪动腰腹,怕蹭到怀中的姑娘身上。
他们正在侧院厢房内,隔出的一个狭窄储物间内,齐兰枢扶抱着苏琰,两人挤在狭窄的缝隙中,艰难地站成两行一字。姑娘身上只着了薄薄的寝衣,他将自己的冬衣脱下来,裹在她身上,再靠近她体温的热意裹住自己。
这个体位……齐兰枢苦中作乐地想,要是她这当口醒来,看到如此架势,杀了他还是自杀,都两说呢。
方才黑衣人等进院之前,他便觉察到了,连忙带着苏琰躲进了杂物间,将那条棉被依旧堆成被卷,在被卷上撒了迷魂的药粉。药粉无色无味,只要靠近方圆一米之内,便能迷倒一个成年男子,本来是他留着保命的伎俩。
偏偏是这苗人带队追杀,他内力高深,可以凝神闭气,不受药物影响。
距离他找到这间小小的储物室,只剩片刻功夫。
齐兰枢手心渗出薄汗。
但那人所言既往不咎啥的,他嗤之以鼻,一个字都没信。
面具人未见回应,行动逐渐焦躁,伸脚踹翻地面上正在蠕动一人,便向西厢走来。
偏生在此时刻,苏琰貌似醒了,开始闭着眼在他胸前拱来拱去。
又不敢动,又不能出声,齐兰枢急的脊梁骨都在渗汗珠,只好伸臂回笼,把她固定在怀里。
幸好这姑娘够瘦小,拢共没有几两肉。
他把下颌架在姑娘头顶上,无声地用口型喃喃:“萍水相逢,行此僭越之举,实属无奈,望姑娘体谅……”
正在此时,苏琰睁开眼睛。
青年的气息席天幕地的笼罩了她,她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一个消瘦脖颈,还有喉结下的青筋。
他正仰面朝外,未注意到她,侧脸瘦削,眉目勾勒如画。
她木呆呆看了片刻,果断选择……
闭眼继续睡。
肯定是做梦,才会梦见这么好看的男人。
脚步已走近拐角。
齐兰枢舒了一口气,把苏琰夹到手臂上扶着,伸手缓缓从后腰处,摸出了一把薄如蝉翼的匕首。
那苗人所说着实不错。他腿上伤口流血不止,几欲无法直立,更不论行走,而他仍旧直挺挺地站着,仿佛从血肉里戳刺出的一根傲骨,撑着他不屈不折。
手上的匕首是他最后的手段,一击不中,则他再无伎俩。
尽管如此,他的呼吸依旧很平稳。
耐心地等着,那个脚步声逐步靠近。
一步,两步。
就在那人准备拉开隔间门,齐兰枢浑身紧绷,正待刺出手中匕首之时,院中传来一阵喧哗,面具男猛然抽手,回首向身后望去。
一群家丁云贯而入,将整个小院层层围住,不出一会儿工夫,黑衣人等已尽在其掌握之中。
一个锦衣苍鬓的人缓步踱进了小院。
“聂大人远道而来,苏某未曾远迎,实在失敬。但不知凌王府诸位深夜造访鄙宅,有何贵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