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照理说，女孩子的嫁衣，是打小开始攒的，但苏英的亲娘苏夫人扶正才几年，最忌讳听人提及先前之事，旧物全部扔掉废弃，连带着她的小女儿，也跟插了凤凰羽毛一般抖擞了起来。
京城最有名的瑞记布庄，派了四个裁缝，挟着三十种布料，上门为侯小姐裁制嫁衣，供她挑选。绫罗绸缎，填山扑海，映得三小姐那张小脸桃花一般通红通红。
青丝绾正,十里红妆,嫁得如意郎。对于一个女孩而言，本是生平第一等的如意喜事。
可惜被苏琰搅和了。
苏琰带着春玲进门时，门口处的小丫头居然愣住了，待苏琰走进院中，她才抖着嗓子，喊了一声：“二……二小姐来了！”
满院的下人，都随着这声喊，停住了手中的活计。随即，他们回头，偷眼瞧了下苏英的脸色，又开始眼观鼻鼻观心地做事。
苏琰就在这样谜一般的气氛中，施施然走进厢房，见到那满屋红云的架势之后，她挑挑眉梢：“我来的不是时候，叨扰妹妹了。”
苏英僵笑着命人给她布座，苏琰大喇喇坐了，开始打量自己这个便宜妹妹。
仅从长相的角度看，这姑娘约么十五岁年纪，长一张圆润的鹅蛋脸，目如杏核，是个漂亮妹子，唯独皮肤比较黑，略显不足。
但，她此刻的表情仿佛吃了苍蝇一般，让苏琰莫名觉得好笑。她又挑眉道：“妹妹为何见我便如此表情？”
苏英避而不答道：“前几日姐姐病重，妹妹一直挂念，但由于婚事在即，未能前去探望，姐姐可别因此记恨与我。”话音在“记恨”两字上转了个勾。
“记恨自然不会。”苏琰环视周遭，发现有不少人都挤在门外，装成踏踏实实干活的样子，实则想瞧他们这对姐妹的热闹。
妹妹抢了姐姐的未婚夫，害得姐姐投井，又没死成，醒来了。
这是何等热闹？
单看苏英此时的眼神，的确恨不得她死在井底为好。
她放下手中茶盏，笑道：“只是有些不解，来找你说道说道。”伸手拉过缩在一边的春玲，“我这个丫头，生性胆小，平素也没见她招惹过谁。今日醒来，突然发现她被人打了，貌似……还是妹妹你打的。”
苏英没想到她上来不提抢婚之事，先提这茬，杏眼一横：“二姐为了个小丫头来寻我事端？”
苏琰颔首：“不错。”
下人堆里传出小声的喧哗。苏英莫名其妙地瞪了春玲一眼，以她的脾气，早已把为何打人，所打为谁，忘得一干二净了。她脸上露出不屑神色，道：“说到底只是个粗使丫头罢了，姐姐何必为此较真？莫非是因换婚一事，还在生我气吧。”
年纪小的孩子就是按捺不住，苏琰还什么都没说，她自己急吼吼先摆了出来。
夹在两人中间的春玲，被迫承受众人围观，她从未受过此般待遇，已经窘迫地快哭出来了。苏琰把袖子从她手中抽出，依然一副淡定模样：“三妹想多了，此次我来寻你，就是为了春玲之事。”
苏英不信她所言：“府中所有下人，我要打便打，要骂便骂，怎么碍着二姐了？你若是想找由头来训斥我，不如直说。”
一旁的丫头连忙搭腔道：“是呀二小姐，就算我们三姐儿得了顾府的青眼，那也是人各有命，您大可不必如此计较，就您这样的容貌，寻哪儿的婆家不好寻啊？”
苏英听她讲前半段话，唇边本含着笑容，待听到苏琰容貌之时，脸瞬间垮了下去，撇了那小婢一眼，吓得她不敢再吱声。
“一个个水葱般的小姑娘，鲜亮耀眼的年纪，整日里攀比谁嫁的好嫁不好，不嫌累吗？”苏琰在脑内悄声对系统说。
系统：“你方才可能没听到，我们的任务是……”
苏琰再次把他的话当成了耳旁风，扭头向方才那小婢笑笑。她这一笑，脸颊微染薄红，眉目俊逸神飞，衬得整个人美艳不可方物。院内人的动作随着她这一笑，又滞了片刻。
她缓声道：“妹妹多虑了。你要嫁谁，许何等人家，我都毫不在意，更别提记恨。”
苏英脸一黑。
“只是这丫头，自我醒来之后，只见过她一个在身边，自然把她当亲妹子待，你不该未经我这个做姐姐的准许，擅自处罚我房里人。”
她姣好的眉梢拧起，看上去略有些为难：“都到要出嫁的年纪了，却不懂长幼为序，身份尺度，这要传出去被外人听见，怕是要丢爹娘的脸啊。”
苏英暴躁道：“二姐别装腔作势来压我，你到底想怎样？”她一瞪春玲：“难不成要我向这个小丫头赔礼道歉吧？”
窗外传来几声窃笑。
苏琰在一片围观中泰然道：“正是。我要你今日当着大家的面，向我的丫头赔礼道歉，并从此承诺，再不做仗势欺人之事。”
众人哗然。
苏家二小姐，给人的印象向来都是清高孤傲，与世无争。被抢了未婚夫这么大的事，未见她口出一个不字，此刻却因为个小丫头跟人寻隙？
连苏英都愣住了。
春玲噙着泪珠慌忙摇头：“奴婢没事，没事，小姐你不要跟三小姐伤了和气，是奴婢自己有错在先……”苏琰把她的话尾截住，抬眼看着苏英。
半响，苏英顺过劲儿来了，开始冷笑：“二姐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是端给谁看？你现在名声已损，京城里谁提到你，不道是个自身都难保的灾星，我若不听你的，你又能把我怎样？”
她这话说的如此难听，还是对自己亲姐，周遭人等均露出齿冷的表情。那几位瑞记布庄来的裁缝，见形势不对，跟管家打了招呼，挟着布匹脚底抹油跑了。
苏英见此更气，不由说话愈发尖刻：“你惺惺作态跳井也好，再百番折腾也好，顾郎瞧中的是我，他后天就会踏进这个府门，风风光光来向我求亲！而你，自诩美貌，把任何人都不放在眼中，也不想想自己处境，想想谁会要你这个病秧子，狐狸精！”
此时众人均觉得，就算苏琰涵养再好，被人骂到这种地步，也该变脸色了。
但她依旧是那副纹丝不动的模样。听到苏英这番话，她连眼皮都没抬，只从袖中拿出一物，“哒”地扔到桌上。
苏英的眼神一瞬间被吸了过去：“这是？”
苏琰扭头看一眼，凉凉道：“哦？这是三妹心念念的顾郎亲手所刻，姐姐身无长物，本想拿它做你大婚的贺礼呢。”
是块玉佩。玉质温润莹亮，上雕翠花蝶叶，图案精美，雕工却略显粗糙，像是稚嫩孩童一笔一划雕出来的。图案正中，刻着一行小字：“卿卿如唔，且寄相思。”
苏英埋在袖里的拳头渐渐握紧。
系统奇怪地问苏琰：“你怎么知道这块玉佩是谁刻的？”照理说，苏琰从原主身上只继承了基础的记忆，如同背景介绍一样，玉佩这种小细节，本不该在她继承的记忆之内。
苏琰：“猜。”
这块玉佩，二小姐一直贴身佩戴，纵使在她跳井之时也戴在身上。再看玉佩上的刻痕与文字，出自谁手，自不用多说。
苏琰鄙视系统：“我们专业人士过剧情用脑子。”
系统：……
他开始思考这次遇到的宿主是不是哪里不太对。
“倘若妹妹还把我这个姐姐当回事，这块玉佩，此刻就是你的。只不过看样子，妹妹并不需要，是我自作多情了。”苏琰作势要把玉佩收回去。
苏英眼珠一转，慌忙喊住她：“等等！”
苏琰手势停住。
苏英顶着一脑门的青筋，拔下自己头顶一支金簪，挥手朝春玲掷去：“赔你的。”
春玲慌忙接过，捧在手里，嗫嚅道：“小姐……这……”
“给了你就拿着。”苏琰唇边勾起一笑，把玉佩推了过去。
见到此景，春玲眼眶又红了，连忙拦阻道：“二小姐，你真不必为了奴婢如此……”
我这样做，岂是为了你。苏琰心中哂然，面上却不露，起身带着春玲走人。
“啪”的一声，玉石碰碎声传来，伴着众人的惊叫声。
苏琰回头看去。
方才无比珍重被苏英握在手心里的玉佩，此刻已碎裂在地，而苏英脸上，正带着大仇得报般按捺不住的快意。见她回头，苏英扬声道：“妹妹一时手滑，把姐姐珍重相赠的玉佩砸了，实在是对不住哇。”
苏琰早便猜到会如此，此刻见她果然上钩，不免嗤笑。
她只道：“妹妹喜欢便好。”未再看一眼那块玉佩，昂首出了院门。春玲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
苏英僵在原地。因那人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尘封多年的恨意，又燃上心头。
为什么永远是苏琰？
十岁那年，她和苏琰一起被娘带出门，去龙泉寺上香。那时娘还未扶正，怕旁人说她闲话，慢待嫡亲小姐之类的，对苏琰还算照顾周到，唯一一件大红缀狐狸毛的小斗篷，没给她穿，披在了苏琰身上。
她盯着那件斗篷。怎么看怎么想要，怎么看怎么漂亮。忍不住伸手去抢。
苏琰本默不作声地走在前面，感受到来自这边的劲力，莫名的抬头看她。苏琰那时十四岁，已经有了豆蔻梢头的袅娜风姿，一抬头一拧眉，便是惹人心颤的美貌。
对，那个表情她此生难忘。
苏琰一双细眼挑了挑，白生生到近乎透明的脸上露出一丝嘲意，伸手将斗篷解开，兜头丢给了她。
“妹妹想要便拿着。”
扑面而来，柔软而熨帖的触感下，是几乎按捺不住的滔天妒意。小红狐狸毛斗篷依然漂亮。但她已经不想要了，只因为那个人的表情。
那个，弃若敝屣一般的表情。
年方十四的苏琰，身穿一身素淡白衣，戴着面纱在垂柳边站，脸庞姣好，皮肤在日头下简直要皎洁生光。她走到哪儿，众人齐刷刷地摆头向哪儿，惊叹的，赞美的，妒忌的，眼神不一而足，而她浑然不觉。
而十岁的苏英，披着她心心念念的斗篷，在人群之外站着，看着万千目光所向，汇聚的那端。
人群熙攘，而所有人的眼神都不在她身上。
她所盼望的，惊讶，赞美，赞叹，都转移了方向。
如今几年过去。苏琰还是苏琰。
她走的毫不含糊，毫不心疼。
这让人觉得，自己仿佛是个跳脚现眼的傻子。
苏英蓦然抬手，将面前小桌狠狠掀翻在地！伴随着众人的惊呼声，叮叮咣咣的瓷器碗碟碎落一地，她怒吼道：“都给我死到哪儿去了，快来干活！”
另边厢，苏琰的表情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系统的播报声在她耳边回荡：“毁坏关键道具：玉佩一支，攻略值-100，目前攻略值为-100，请宿主加倍努力！”
苏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