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三·雨停魂散神悲

  金戈的锋芒激得她衣袖纷飞,皮肤已有刺痛撕裂之感,然而这种感觉只持续了一瞬便消失了。
  昀诧异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如火的枫叶与他翩然而落的身姿。
  “缙你来了!”岚的喜悦溢于言表不过却并无惊异。他就知道他会来的。
  就算有掌管气运的她在,可没有一个硬实力强劲的队友,与熠这样的仙交锋未免也太过刺激。
  缙微笑颔首,面色却有着强掩的疲惫与苍白,“我来了,你们没事吧?”
  昀却是蹙眉:“我不是留言让你别来吗?我能应付得了的。”不想再给你添麻烦呢。
  “若是一般的战场就算了,可是我让手下查了下,今天东南方的战场有一场是熠亲临的,实在不放心,反正也闲着,就过来看看。”缙说着,抬手几枚枫叶飞出,与那金戈相激竟有金石之音。
  “嗯……多谢。”
  “你我之间,何必客气。”缙声音柔和,手下又是几枚枫叶弹出成盾,挡住金戈划出的凌厉之风。而他们的旁边已是被金戈的锋芒绞出一片血肉翻飞,到处都是残肢断骸。
  岚在旁边看得直笑:还是缙有办法对付她。
  “温存够了没有?!”熠一戈击在枫叶盾上将盾瞬间化为齑粉,然而戈锋扫过那三个谈笑风生的身形时他们却陡然变成了三枚枫叶,未触及戈锋便荡然无存。
  雕虫小技的障眼法,可他今天怎么竟未识破?熠心中微微一慌,隐约有不详的感觉弥漫心头。似乎有些什么超出他的控制了。不过究竟是身经百战,他最清楚最忌临阵自乱阵脚,于是强压下心头种种翻涌情绪,立刻挺戈追上他们的本体。
  缙带着昀与岚移至坑外,看着几乎是立刻追上的司战,尽力格挡招数之时对他们分神道:“不如你们先回去吧,这里我来应付。”知道单这样说昀肯定会反对,又立刻补充:“你已经毁了他的战车,让他最擅长的长戈废了一半,接下来好对付多了。”
  昀依旧摇了摇头,“我把你牵扯进来的,我不会先走。再说在这里我也不是全无用处,你全心对付他吧,不用担心我。”
  岚想了想,决定很有眼色的不发表任何意见。
  熠越来越强劲的力量容不得缙更多分心,于是道句好,便全身心地与当今天庭的第一战仙接招拆招与还击。
  熠骨子里还是好战的,他已经很久没遇到如此强劲的对手,战胜这样对手的欲望渐渐压过了杀昀而后快的欲望。而且他此时认为,若不先打败他,恐怕也难以对昀得手。
  看着被缙越带越远的熠,岚再次感慨起来:“不愧是缙大人。”三界那么多女子倾心于他可真是太有眼光了!岚觉得自己要是女子怕也得爱上他咳咳。
  一分为二的战车后,有熠的属下试图偷袭昀,然而在这念头一动的那一刻起便知道是不可能了——恂的尸体已在纷乱的残肢断骸中难以分辨,自己的剑偷偷抽出时不知为何也断了,旁边的同僚忽然面色铁青似是身体突发极大不适……这位“废神”也不是他们动得的,还是乖乖站着吧。
  这是真正的腥风血雨。人族的战斗已彻底结束,胜负逆转,活下来的人早已逃出这个修罗地狱,剩下的却是要永远留在这里了。无数的残肢断骸,又在一仙一妖的激斗中化作齑粉,血流漂橹。
  熠的金戈在强盛仙力的灌入中愈发光芒璀璨,锋芒夺目亦夺命。缙的红枫仿佛火焰燃烧,凌厉至极却亦攻守兼备,气势上不弱于那仙兵半分。昀捧着纯白的灵魂,为他的来世祈福,也为战场上的其他亡魂祈祷着,使他们能够顺利地轮回转生而不至被困在此地。岚抖着羽毛看的热血沸腾,要不是知道自己这身筋骨几斤几两恨不得再近一些观战。
  一声惊雷,滂沱大雨陡然便至。
  战场本是血性阳刚之地,然而战争过后却多成为阴气聚集之地。盖因这里永留了太多生命与鲜血,还有亡灵化为怨灵,徘徊于此,久久不愿入轮回。
  而仙力为阳妖力为阴,阴阳之力的相激之下更是直接引起了天气骤变。雷霆闪电划破夜幕,银河倾泻洗刷人间。
  是战鼓,是祭奠,是埋葬。
  熠终于弃了自己最擅长的却因失了战车难以发挥完全的金戈,转而用金箭与缙对抗。
  ‘嚯!这瞬发的箭雨!无形中暗藏有形,每支都还蕴有如此大的力量,肉体凡胎只要被蹭住一点恐怕就得立刻魂飞魄散,不愧是司战!’
  ‘哦哦哦!缙居然针锋相对地用差不多相同数量的枫叶抵消金箭!也是,那箭威力巨大,只怕单格挡是格挡不住的……’
  ‘出现了!缙的成名绝技!丹枫织天!’
  丹枫织天,用灵力迅速凝成大量枫叶布成的阵法,攻守兼备,可随布阵者的需要灵活变换阵型实现困敌杀敌的作用。气势磅礴,声势浩大。若被困于其间又没有绝对的强硬力量与之抗衡便再难脱身。
  施展之时,漫天枫叶一如金乌在虞渊落下时身后最绚烂的晚霞,又似魔阳谷里那常年喷薄流淌的原火岩浆。
  ‘哎熠手中的那个弓忽然好直……变成了剑!熠这是打算用剑硬生生破开阵法吗?!’
  雷声忽然大作,无数闪电如万马奔腾又汇聚一处——熠的金色剑锋。
  ‘劈开了!真的劈开了!用雷电劈开的!’
  那是神剑崩霆,可引雷电为力,锋芒处金光璀璨,所向披靡——正克木性的枫。
  一直只敢在脑内呐喊激动的岚看着眼前的景终于忍不住感慨出声:“真绚烂啊……”
  昀身体微微一颤也抬起了头,看着无数撕裂天空的闪电被引导汇集于一处又如箭射出般迅疾强劲地贯穿灼烧着那偌大的丹枫阵法,借着本来是对方武器的枫叶迅速传递,无数灵力凝成的枫叶飘然而下又在半空慢慢飞舞着消散着。
  金红交织,宛如一场人间的盛大烟火,美极绚极,却是转瞬即逝,只留下一抔谁也无法抓住的余烬随风飘散。
  以雷霆之势聚力一击后阵果然被破开,然而熠握着神剑崩霆的手已微微有些颤抖……力量消耗实在太大了,然而对手竟是毫发无损!
  只见缙迅速判断舍了大阵,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移到了与神剑锋芒相反的一侧——熠的身后,抬手重新凝成一个小枫阵,衣袖轻扬面容随和,带着几分从容有条不紊地继续进攻……
  熠终于发现不对劲了。或者说他终于愿意相信这个不对劲了。
  “你的力量、为何没有消耗?”甚至还有愈来愈强之势?
  缙浅笑不语,带着一贯的优雅斯文,手势变换不停,继续用枫结阵,眼神却仿佛在说:你知道原因的。
  熠猛然看向已在较远处的昀,那个手捧一个灵魂,身边还有众多亡灵围绕的、看似毫无灵力的云衣女子。
  他错了,他从一开始就错了。缙看似力量比昀强了千百倍,然而真正棘手的却是昀。
  昀、昀……这个名字他好像以前在哪里听说过。
  望着手中的神剑崩霆,他忽然想起来了,那是被他杀死的师父临终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报应啊……真是报应,咳咳。我虽然因之得以苟活一段时间,如今却是被自己的徒弟为了夺剑所杀……罢了罢了,早也活够了,与其这样受着精神上的折磨,不如赶紧死了痛快咳咳。徒儿啊,为师最后只有一句话想告诉你,未来的路是正是邪你自己走着,但千万不要与昀为、咳、为敌……因为她的复……’剩下的话他的师父再未说出便随着她的身体一起羽化了。
  昀?那是谁?听都没听过,握着本为师父所有的上古神剑的他毫不在意,只觉得天下尽在手中了。‘大不了斩了便是。’他那时想,没有谁拦得住他的路。
  此时的他终于意识到了这句话中的种种微妙与不寻常,但是已来不及深思或后悔了。
  他如今也知道,这场战斗他是赢不了了。任他再多实战经验,再强大的力量与战斗技巧,手握神剑能够第二次破开他的大阵,也赢不了一个看不到力量之底的人的。
  简直可以称得上可怕。这是他熠的一生第一次真正为了什么而感到恐惧。
  ‘不能留她。’一阵不愿承认的恐惧与慌乱后他的脑海中忽然冒出了这个想法。
  “不愧是大妖灼华君,果然颇有实力,不过你我二人都还有要事在身,这场切磋就先到此为止吧。”熠说着,神念却是在他意念所能控制的最远处凝成了一支虚箭,在尸山血海中慢慢向着那个素衣女子靠近。
  缙结了一个防守咒,看着他的眼神有种了然与不屑。他俩要事在身?切磋?只怕若非他意识到穷尽自己也耗不尽他们的力量才会这样乘着自己败势尚未太明显妥协吧?不过打败他也没什么太大意义,耗得更多的是她的力量,而且只怕会让他们更加树大招风……
  “便是如此吧。”能让这位司战给一个梯子可不容易。不过大概是继承了主上的性格,他也不想对这种人多说什么话。
  熠为表诚意先收了剑。缙也放下了防守咒,向后退了一步然后才转身向昀飞去。
  转身时瞥到熠微笑的表情,他隐隐觉得不太对劲。
  ‘难道还留了后手?’缙在宽袖中暗自捏了一个护身诀随时应变,同时更快地前往主上的身边。
  更近些时他终于看到了那支潜伏在残肢断骸中的虚箭离她不过咫尺。手中的护身诀飞出但是也来不及了。
  ‘她应该能躲开吧?’他想,呼吸却仍为之一滞。
  身藏巨大灵力却不能使用分毫的昀完全没有察觉到那支箭,但是她看到手中捧着的、祈福完毕即将入轮回的魂魄忽然冲向她的身后。
  “哎?”她诧异地转身,恰好看到那个魂魄与那支虚箭相撞,同时烟消云散了。
  准确地说是,它替她挡了一箭,然后魂飞魄散了。
  昀呆呆地站着,久久不能回神。
  等她终于重拾了理智愤怒地看向罪魁祸首时,他早已在片刻前带着自己的属下急速飞离了。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空气中却还弥漫着泥土与血液混合的腥味。
  “先回去吧。”目睹了一切的缙轻声道。
  昀闭上眼,无力地点了点头。
  ……
  无力,对,就是这种感觉。
  昀颓然躺倒在春之涧的石榻上,以袖遮眼,耳边是潺潺春溪声与灵鸟的啁啾声,心里却仿佛同时有冰在冻结与火在灼烧:“我好像真的很没用。”
  “怎么会,那些人是没有见过你的力量……你不要理会他们。”岚采了些鲜果放入篮中衔至榻边。
  “此事非你之过,你不必太过自责。”缙柔声道,随着手指微微一勾,几片枫叶迅速构成了一个伞形,飘在她遮面的衣袖上方,替她遮住春之涧中已比较明亮的阳光。
  “可是如果他选择的神明不是我,他的父亲也许就可以平安回来,他或许也能跟一个英明的将军。他也许就不会……”魂飞魄散,那四个字她不想再说一遍。
  “凡是没有那么多如果,你已经尽力赶过去了。”缙望着石榻上方将谢未谢的桃花道。
  “可是我在之前根本没有尽力啊,他许了一百个愿望,除了最后一个我都没听到。我赶了过去,没能救他的命反而最后让他为了救我魂飞魄散了!你知道吗……他真的好年轻。”她闭上眼眼前便是她在坑底看到他的样子,黑色的盔甲满是血污,双手被缚于身后,然而脸是多么的年轻坚毅,明明是那么脆弱的人族啊。
  “而且他还在笑……我不知道他在那时候还能笑什么。”她的语气近乎呢喃,她是真的不懂他最后的那个表情。
  “也许是因为看到你来了。”缙轻柔地叹了口气,“我看了祈愿记录,他的愿望是求你救他的弟兄属下们,你已经做到了。他其他的愿望,即使搁其他神仙那也是根本不会理的,这最后的愿望又要与熠为敌,其他神仙恐怕也是唯恐避之而不及,你却能直面之……主上,您已经很优秀了。”
  “是吗?可是我,完全感觉不到呢。”昀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她从小时候就很容易情绪波动,为了一点别人眼中的小事或喜或悲,如今亦然。“你们都说我是掌管气运的神,说我很厉害很优秀……可我完全感觉不到。我根本感觉不到自己掌握的力量啊,更不知道是如何运用的。”
  正如恂的枪头会忽然掉下,然而这追究下去却是几天前修理的问题,与她真有关系吗?所谓的她掌管气运,可这气运如何像早早便定好的呢?
  “我要真的很厉害,哥哥他们怎么还会到现在还下落不明,为什么我没有给他们带来好运?今天的那个人族也是,我怎么感觉我更像灾星……”
  “别乱想。”缙难得语气严肃,打断了她的话。打断后沉默了一会却也只能道:“好好休息下吧,这战也耗了你不少力量。”即使是他,也不知如何解释她力量的运行。
  “也许这个世界上,在我们的了解之外还有另一种运行规则。”缙望着澄净的天空,目光幽远。
  若是没有这场交锋,恂的枪头还会没有被修好吗?如果依旧没有修好的话,那会是在什么时候显露出来呢?
  可惜命运这种东西没有如果。
  昀在素净的袖子下默然点了点头,只感觉愈发颓然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