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千年如梦忽醒
昀靠坐在秋之谷中草房的栏杆上,闭眼沉溺于夜晚的宁静中。
这里一切都还是当年的模样,只是里面的神却不同了……准确地说,是只剩她一个了。
“希望今晚能梦到他们呢。”昀呢喃着,慢慢让自己陷入梦乡。
“请您救救我的兄弟们!”
一声急切的呼喊如惊雷般于她的脑海中乍现,将她的所有朦胧睡意瞬间驱散。
昀按住跳得厉害的太阳穴,蹙着眉慢慢睁开眼。
她能判断出,这是人的祈祷,又不是一般的祈祷,因……
“神啊,我自知已无望生还,但是请您让我的那些兄弟们活下去吧!请您,请您显灵一次吧!哪怕只有一次也好!”
痛苦中交织着希望,这种炽热强烈的愿望令她心惊。
“岚前辈,刚才那声是怎么回事?”昀并指点在自己的额头,用法力将自己的神念传给了今夜当值记录信徒祈愿的青鸟岚。
她的二哥曾经创造出一种术法,可以将自己的祈愿交给别人聆听,如此可由他们记录下来后,自己在空闲时再有选择地为之祈福或实现。而自己的神识中则有一个结界,不会再被无时无刻都有可能出现的祈愿所打扰。
她也一直在用,故她其实已经很多年都未曾亲耳聆听到人的祈愿了。而且这些年她越来越懒散,不愿再花太多心力实现信徒们的祈愿,她的信徒也越来越少了,未曾想到还能听到这种生死相关的祈愿。
岚回应得很快,显然在认真当值:“您竟然听到了?是的,一个非常强烈的祈愿,没有想到晏大人的那种术法没有拦住……您打算?”
“既然听到了,就去看看吧。”
“是。”
昀俯身捡起地上的一枚枫叶,在等岚的时间里以它的叶脉为算筹卜了一卦。
岚很快就到了,扇着翅膀慢慢落下来时还是扬起了小院里的不少落叶,看见她在认真严肃地端详一片枫叶似在卜卦便也不主动开口,只是目光在院中无声逡巡。
满院层层叠叠的落枫,这里的主人显然并不打算清扫,甚至以此为景。
他想起晏之前对枫的评价:“叶生为火,叶落为烬。”
他以前还不是很能理解后半句,如今站在这片枫叶层层铺就的“地毯”上,看着干枯却依然鲜红的枫叶——真真如同火将熄未熄时的灰烬。
“东方,山川汇集之地……洚河,战争,神……走吧,有劳岚前辈了。”昀站起身,迈出草屋,走到了清辉之中。
“昀神明客气了。”即使她变成今天这个性子,有些地方还是没变的,岚心中有些欣慰。“不过要不要给缙说一声?”
昀微一思索,拿起手中还未丢掉的枫叶在额头轻轻一触,松手时枫叶再未落至地上,而是翩然飞舞至了那棵华叶如盖的巨大枫树旁,在万千鲜艳胜火的枫叶中穿梭,再难觅踪影。
“好了,出发吧。”
“是。”
……
洚河发源自西方日轮山中的虞渊,自西向东千百里方入海,滋润了沿岸千万生灵,即使到了下游相对平坦之地不时泛滥,在退后留下的肥沃土壤仍为耕作生存之族所青睐。
比如人族。
昀翻着岚随身捎带着的祈愿录——薄薄的一张羊皮纸,却被施了术,可依据她神识中想要找的人呈现出那人的全部祈愿。这也是晏创造出来的,被受人族供奉的神族广泛使用——通过神力很快就找到了那个人与他向她的全部祈愿,然后呼吸不自觉间便放缓了。
那人叫杨九。一个很普通的名字,大约是家中行九便叫了这个名。
换算到下界的时间里,不过二十二年,那人也就是二十二岁,却有着近百的祈愿。
最初的时候祈愿最频繁,多是些能打赢邻居的孩子们,自家今年有个好收成,年夜饭自己的碗里能多有块肉等琐事,甚至还有“如果您真的存在就把这块石头变走”之类让人看了哭笑不得的愿望。
祈愿内容的陡然一变是在他十三岁那年。昀的指尖在“请您保佑阿爸活着回来吧”与“请您保佑我能跟随一个好将军”之间顿住,胸口的起伏猛然大了起来——她能大致猜测出中间发生了什么。她为什么没看到?是了……她如今已懒散到一个月一处理祈愿,而且只处理当值者交班之时整理好的其负责期间的“大事”,而换算到下界这却是整整三十年啊!
这等个人琐事也是会被直接保存到祈愿记录里而不会被呈到她眼前让她过目的。
接下来已多是生死相关的事,这祈愿记录里也留下了那人的成长痕迹:“多谢您的保佑,我能一直活下来,屡立奇功还升为一个千夫长了……您知道吗?”、“那些贼子竟然妄图分裂我们的完国,请您保佑我和部下的这次征讨逆臣吧,保佑我们能活着胜利凯旋——如果您能听到的话。”
……
“昀神明,我们到了。果然是战场……”岚负着昀在上空滑翔徘徊着,看着下方散发着浓重杀戮与死亡气息的人族战场万分感慨。
昀低低地“嗯”了一声,思绪仍不知飘在何方。
都道仙筮最善占卜,可在岚看来昀却是可以与他平分秋色的。前者只能占出一个未来的卦象,在事情发生后可以得到极为精准的解读,却难为事前之指引;而昀之占卜术却是可以清晰地呈现所占的已发生或正在发生的事,只是无法占卜未来。
毕竟即使她如今颓丧至此,也仍是掌握气运的神明啊。
他们分别掌管空间,时间,气运的兄妹三神被今日的那些仙称为上古三废令岚一直愤懑不平又颇为无奈。毕竟上古的那些神明们随着上古灵力的衰微,沉睡的沉睡,羽化的羽化,清醒且有影响力的所剩寥寥无几,昔日众神缔约组成的神庭为如今的天庭所取代,其中占了大多数的是由人与妖修炼而成的仙。
“等等,那是……仙熠!”岚一个紧张忘了扇翅膀,带着昀向下坠了一段后方才堪堪重新稳住,“抱歉了昀神明,您没事吧?”
昀一边收好记录着信徒们祈愿的羊皮纸,一边用温和又平淡的语气回道:“无碍,岚前辈请放心。不过刚才你提到的仙熠是谁?”
“是如今天庭主要司战的一位仙人。势力极大,人族妖族间信徒无数。”提到信徒无数时岚顿了下,不由得想起背上那位昔日与其两位兄长时的风光无限到如今的冷清衰败,信徒已流失殆尽。不过此时容不得他过多感慨,只继续凭着自己灵通的消息向昀解释道:“而且其为仙做派猖狂,还宣战了不少庇佑一方的小神小仙,把他们打败后就逼着那些地方的人或妖都成为自己的信徒,为自己供奉财货。此外他还喜欢赶尽杀绝,坑杀战俘……”
昀这兄妹三神各有所长,而他身为青鸟,最引以为傲的就是飞翔的速度与消息的灵通——不然怎么做一个合格的信使嘛?
听到最后一句时昀的眼神终于有些波动,“如此之人是如何为仙的?天庭……神祜他也能容忍?”
“强嘛,渡过了天劫就成仙了。而且此人颇有些手段,擅长经营,等天庭发现不太对时,他的势力已经不好收拾了……神昀大人,我们还下去吗?若是与他对上了,恐怕不太好处理。”
“下去,”昀的回答毫不犹豫:“反正我也没什么可失去的了,我倒要看看他能拿我怎样呵。”
‘唉……这位神明如今除了颓丧还越来越偏激了,也就缙在旁边时能让她大体平和下来。说起来,缙应该已经看到那个留信了吧?’岚虽然并不太赞同跟这个刺头仙熠直接对上,但还是扇着翅膀朝下方血腥的战场落了下来。
“在那里。”昀伸手指向了一处,她已看到了那名祈愿的信徒散发着只有身为被祈愿者才能看到的光。
岚则看到了同样在那里的仙熠,不过没有犹豫地仍往那边飞去——他也可以算是她的信徒了。
掌管气运的神明,跟着总不会倒霉的吧?至少这么多年下来他没倒过霉。
战争已然到了末尾。
漆黑的夜掩藏下了无数血腥罪孽,却仍有一处灯火通明,人群聚集,高歌着暴力残忍。
“他们竟然真的在……!”岚在那处的低空盘旋着,看着那个已挖好的巨坑与周围或双手高举歌颂神明的胜方与双手被缚即将被推到坑中活埋的败方,满眼震惊。
消息灵通与亲眼见到是两回事。
“人族真可怕,对同族都能如此残忍。”岚咂了咂嘴。
昀垂眸不语,眼中只剩下坑底那点已经将近熄灭的幽光。
这意味着或许是她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忠实信徒如今已被埋至坑底,处于弥留状态。
昀的手握紧成拳,骨节发白——她又错过了。她本可以庇护这个忠实的信徒一生无忧,如今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在冰凉的坑底咽下最后一口气。
轰!
运随心至。
挖好的巨坑边缘忽然发生塌陷,将正欢呼着、肆意□□败方的胜方一同拉了下去。从天空中看此时的巨坑宛如饕餮之口,将善恶不分,清浊一并吞噬。
“什么情况?”
“救我!救命!”
“抓住这个机会,兄弟们一起再战一局!”几名坠落的战俘在挣扎中竟意外地将原本绑的结实的绳索挣脱开来,于是立刻在混乱中解救了更多的自己人。死亡的威胁下以及如有神眷的运气令这些本已战至力竭的人忽然有了再战之力。
“为了完国的大业!不能让这些贼子们分裂了先帝辛苦建立的基业!”
“冲啊!我们还能活着回去!”
“我不想死啊!”
“先帝!一定是先帝在天上保佑我们!”
“神明啊!熠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