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被卫珩派来给七姑娘送东西的是两个膀大腰粗的下等婆子。
  她们日常都是管些看门洒扫的活计,素日里接触到的最大牌面儿也就是太太姑娘身边的二等丫鬟,能和橘堇这样的贴身丫头搭个话头,都是可以吹嘘好几番的大事。
  因而头道离主子的院落这么近,婆子们不免有些慌乱,面容拘谨,步履匆匆,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搁箱子时用劲一大,就在青砖石地上磕出“嘭”的一声重响。
  可把迈着小腿跑过来的宜臻吓了一跳。
  小姑娘一步一个台阶地迈到院门边,幼圆的眼眸好奇地盯着面前的大木箱,发出一声惊讶的感叹:“原来这样大呀。”
  确实,卫珩差人送过来的箱子足有三四十寸高,堪堪到了宜臻的额头,结结实实地摆在地面上,看着分量就不轻。
  难怪要使唤两个力气大的粗使婆子来送。
  宜臻看了一会儿,按捺不住就要伸手去开箱子。
  一旁候着的二等丫鬟小鼓连忙阻止她:“姑娘,您的手可不能这么折腾了,您要开只管吩咐一声,奴婢帮您开。”
  说着,她的手就往锁扣处伸去。
  但还没等落下,便立马犯了难。
  这大木箱子的锁扣与寻常的锁不尽相同。
  不是用铁扣压着的,也没有锁孔插钥匙,反而挂了个长型的铜条,铜条上套着三个环形圈,每个环形圈上都按等距刻了些没头没尾的隶体字。
  小鼓何曾见过这样式的锁。
  倒是橘堇,是府上的家生子,从小随着亲娘老子在主子身边伺候,也算有些见识,便道:“这莫非是什么机关锁不成?样式倒新奇,从前竟是没见过呢。”
  宜臻立刻扭回头来:“你可会开?”
  ……自然不会开。
  见都没见过,更遑论开。
  橘堇迟疑片刻,低眉顺眼地躬身认罪:“奴婢应是不会。”
  小姑娘顿时失望极了。
  这就好比,舅舅曾经送了她好多套鲁班锁,她却一个都不会解。
  让人又气又难过。
  好在这时,祝宜宁也缓步走了过来,仔细端详了一会儿,便俯身亲自去转铜条上的几个环形圈,而后按下右侧的梅花雕。
  “嗒”的一声,铜锁居然自动弹开了。
  周围的丫鬟婆子连带着宜臻都忍不住惊呼一声。
  宜臻眨了眨眼睛,指着那个弹开的铜锁,仰头问嫡姐:“大姐姐,这上头是不是就是我的姓名?”
  丫鬟们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讶异道:“咦,还真是呢。”
  刚才瞧着没头没尾的几圈字,此刻转动着解开了,才发现最后躺在锁面上方的居然正正好是“祝宜臻”三个字。
  倒虽说机关不见得多高明,但这份心思设计,倒叫人不得不感叹一句精巧。
  便是连祝宜宁,也忍不住颔首道:“江南这些小玩意儿,做的倒是新鲜。”
  于是宜臻想了一会儿,忽而觉得很快活。
  她长到三岁,有好大一个库房,却也没有一个箱子像眼前这个一样,得用自己的姓名才能打开。
  大姐姐也没有,亭钰也没有,独她一份儿呢。
  “那我们可得快把这个藏严实了。”
  奶娃娃扭过头,鼓着脸,十分严肃,“要是再让五姐姐见着了,她还要抢,又要被她砸坏了。”
  橘堇忍俊不禁:“姑娘您可放了心,五姑娘被老太太罚了抄论语,一时半会儿怕是出不来院子,您只管顽着,咱们不瞧她。”
  说话间,她一边就打开了地上的大木箱子。
  合页转动,箱盖与箱身发出缓慢的“吱呀”一声,里头的物件儿便彻底展露在日头底下。
  率先入目的是个巨大的赭石色布熊娃娃,也不知是用什么动物的皮毛缝制的,内里又塞了什么芯,摸上去又茸又软,舒服的紧。
  从箱子里把它抱出来后,尺寸更是大的唬人,橘堇眼瞧着,都足够让自家姑娘躺在熊娃娃的肚皮上睡觉了。
  宜臻瞧见这个大的吓人的娃娃之后,也愣在那里,老半天才瞪着眼睛拍掌笑:“果真和我一般高呢,珩哥儿没骗人。”
  听到这一声“珩哥儿”,祝宜宁忍不住蹙了蹙眉。
  但看着小姑娘还处在兴奋之中,又那么小小一团,天真懵懂一派稚气,她叹口气,到底还是没说什么。
  除了娃娃,箱子里还摆了两个中等尺寸的木盒。
  这两个木盒就是没再安机关了,打开后,只见一个盒子里装满了形状各异的小木头,许是怕人看不懂,旁边特地附了几张图纸,细画了这些小木头要如何才能搭出亭台楼阁,车船桥廊。
  设计之精巧,构思之新奇,简直让人咋舌。
  另一个盒子里,装着的则是一座用木材雕刻而成的小宅子。
  这倒不出彩,毕竟木雕处处都有,二太太屋内的多宝阁上便有好些。
  和那些名家木雕比起来,这座宅子的雕工和用料都只能称是朴素。
  出彩的是,小宅子内里,居然塞着许多涂色艳丽的陶土娃娃。
  有在书桌前看书的,有在院子里栽花的,有洒扫的,有裁布的,姿态各异,构成好一幅俗世烟火宅院图。
  虽然这些娃娃,没有一个的做工比得上宜臻被摔碎的那个瓷娃娃。
  但七七八八攒在一起,摆在四面通透的小型木雕院落中,就显得尤其稀罕,尤其精致。
  别说是抬着箱子过来的粗使婆子们,就连见多了市面的小鼓和橘堇,都被这新奇的一大箱子“玩具”给震慑的怔了好一会儿。
  隔了半晌,宜臻都快把娃娃从箱子里全揽出来了,丫鬟们才感叹道:“没想到江南有这么多别致的物件儿,怪不得舅老爷流连忘返,说那是个神仙地儿呢。”
  祝宜宁没应声,望着小妹妹欢喜的背影,眸色沉了沉。
  她想的是,舅舅在江南任刺史,平日里最爱搜罗些新鲜玩意儿,隔三差五就给宜臻送过来,但至多也不过是样式精美些的瓷娃娃,花样新鲜些的香囊绣品,可从来没见过还有这些奇巧玩意儿的。
  卫珩能折腾出这么一箱子礼,怕是也费了不少功夫。
  看来,卫家也是知道自己攀上了一座多么粗壮的靠山,挖空了心思要讨好呢。
  他不讨好便罢。
  一讨好,祝宜宁反倒更看不上眼这桩娃娃亲了。
  撇开家世背景这些不谈,真真要是有些风骨和傲气的人家,见着亲家势大,更该把精力放在子孙的念书教养上,到时候借着祝家的势,在科举上开出几亩地,未尝不是一道锦绣良梯。
  却偏偏轻重不分,花心思做这些谄媚讨好之事,实在是落了下乘。
  “上次蒲家的辰哥儿过来,送了宜臻一副白玉笔架,这次卫家的来,却拿来这么一箱子玩意儿。”
  祝宜宁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怪道人家要说家学渊源。”
  蒲家辰哥儿是国子监祭酒蒲老太爷的嫡次孙,也是自小和府上五姑娘订了娃娃亲的亲表兄。
  而至于为什么订下这桩娃娃亲,还得追溯回四年前的那场大事。
  四年年,祝老太爷受到调任回京,却在回京的途中,不幸落到一窝凶匪手里。
  最后能在凶匪手中死里逃生,平平安安地回到府中,全靠了一位过路人的舍命相救,临终之际,对方什么要求也没提,只含泪把自己的嫡长孙托付给了老太爷。
  这位过路人,就是卫珩的亲祖父,时任独峰书院的夫子,不惑之年,便丧命与山匪之手。
  祝老太爷受了这大恩,思来想去,觉得非一桩儿女亲事不能够报。
  但当时祝府上和卫珩年岁相当的,也就两位姑娘。
  一位是比卫珩长两年的四房长女,如今府上的五姑娘宜嘉。
  一位就是刚出襁褓的祝宜臻。
  四房的老爷祝明晟是庶子,可其姨娘却向来受宠的紧,不知怎么的,居然在私下里率先探出了老太爷这个念头。
  四太太当即就坐不住了,为了避免千娇百宠的女儿被嫁进那样的穷酸市井之家,她雷厉风行地给自己嫡姐去了信,也不知许了什么好处,竟然说动蒲夫人给出了自己嫡次子的庚帖。
  是以,这幢倒霉的婚事,就这么落到了当时还嗷嗷待哺的宜臻头上。
  去岁七夕,蒲家的辰哥儿正巧来府上拜访,赠了宜臻一个白玉笔架做生辰礼。
  七岁稚龄的小公子,言语间已经很有样子了,眉目清正,行事沉稳,据说书也念的极好,早已被独峰书院的严院长收为关门弟子。
  和那位卫县令家的长子比起来,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
  当日二太太回来,气的砸了半院子的花瓶。
  真真意难平。
  祝宜宁的大丫鬟云鹿正好取来狐裘,披在她身上,见她愁眉不展,忙劝慰道:“姑娘可放宽了心,七姑娘打小儿福气足,日后苦尽甘来也不定呢,左右都是那么大的娃娃,摸不准卫公子日后便有大出息了。”
  祝宜宁恹恹地收回目光:“成日琢磨在玩乐堆里,能有什么出息,至多不养成个纨绔便最好了。”
  宜臻年岁还小,不懂这些。
  她只记得,蒲家的那个小公子,成日里就是关在屋子里练字看书,不能跑不能跳,连鹦鹉儿都怕。
  说话时总高高在上的,还笑亭钰蠢笨,说他朽木不可雕也,瞧不起任何人,讨厌的很。
  就像祖母养的那只的大白鹅,“轧轧轧”叫个不停,走路一摇一摆难看的紧,还乱啄人。
  但是珩哥儿就不这样。
  珩哥儿帮她说话,很有胆子,都不怕祖母。还送了她好多新奇的玩意儿。
  她拉了拉姐姐的衣袖。
  “怎么了夕夕?”
  “珩哥儿好。”
  小姑娘仰着脸,眼睛圆溜溜的,又黑又亮,语气十分认真:“珩哥儿比蒲大鹅好。”
  她拍拍胸脯,一副十分庆幸的模样:“幸好我不是五姐姐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