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为旧事执念深
秦枫一言不发,默然出门,秦柏紧紧跟着,剩下秦叶与第五蓦面面相觑,继而尾随其后。
幼小的身躯不畏风雪,绕过李园小筑,踩着一条黑曜石铺就的隐蔽小道。
他抹着眼泪奔跑,摔了跤,爬起来,继续跑。
那段小路极为萧瑟,尽是杂草枯树的尸体。
此刻,枯黄色披上一层白衣,多了几分神秘的味道。
良久,秦岂与秦枫一前一后驻足。
四周的常青树让眼前的黄白之色焕然一新,无数的垂柳排成行列,空荡的柳枝在风中肆意飞舞。
秦岂跪在一座墓碑前,放肆地哭泣。
秦枫在一侧静默地站立,失神地望着墓碑上的字。许久,他叹气:“岂儿,回去吧?”
秦岂哽咽道:“爹,师姐会唱那首歌,岂儿想听师姐唱歌……”
秦枫蹲下身,抚摸他稚嫩的小脸,声音里有无尽的疼爱。他为爱子拭着泪:“爹明白,岂儿不哭。”秦枫始终面带微笑,虽有几许病态,笑意却颇浓:“岂儿乖……不哭,你娘会心疼的~”
他将年幼的孩儿拥入怀,下颌抵在孩子肩头,眼泪无可抑制地滑落,孩子小小的身体死死地抱住他,不住地抽噎、颤抖。
秦岂哭累了,抽抽搭搭地问:“爹,你同岂儿一道回梅亭么?”
秦枫笑容温暖,柔情似水:“不了,爹陪她多待会儿,你先回去吧。”
秦岂很懂事,他知道,父亲的笑容明朗却单薄,仿若触手即碎。
爹是个固执的人,始终在他面前保持着坚毅伟岸,其实心早死了、碎了,只是不愿让自己担心罢了!
待秦岂离开,秦枫轻咳几声,沉默地拉开墓门,推开内室门。
寂静的黄昏,簌簌的雪落之声经久不息。
不知何时,风住了,只有雪花漫无边际地飘着、飘着……像极了那年的冬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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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冬夜,北风在入夜时顿住,唯有大雪纷飞,上天似乎在无声地诉说着人间的生离死别,悲苦万分。
他翻遍了整个龙城,最终在地牢里寻到了莫清茶的身影,目之所及,一片猩红。
莫清茶身体上全是受刑的痕迹,伤口已经结成血痂。她拼尽全力撑着最后一口气,执着地唤着一个熟稔于心的名字:“秦枫……秦枫……霜染……霜染……”
秦枫将心爱之人抱在怀里,不死心地细细地把脉,直到确定无力回天,才温柔地裹紧她:“清茶,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
莫清茶回光返照般,伸手摸着他的脸,露出最后一抹笑容:“霜染,你们都觉得我天真……傻乎乎的没心眼没心机……这次我救了狄族牢营里所有的家眷……是不是很厉害?”
秦枫心痛地不能自已,恨不能将罪魁祸首找出来千刀万剐了:“是谁的提议?”
莫清茶靠在他胸口,努力地汲取最后一点温暖:“我不知道她是谁,但是她说的对……需要留下一个稳住看守之人……我有孕在身……逃跑会拖后腿的……”
秦枫的眸子陡然迸出一道寒光,似乎可以冷冻天地。他将莫清茶拥得紧了几分,柔声道:“清茶,我带你离开这里,我们回家。”
莫清茶缩在温暖的怀抱,轻声细语地笑了:“霜染,对不起……原本说好一辈子……只能留你一个人。”
秦枫脱下厚重的披风,将她裹了几圈,再轻手轻脚地抱起爱人:“我带你走,我们走。”
莫清茶呼吸渐弱,无力地依偎在他怀里:“霜染……我,我的家在景德镇……等你回来……要找到我……找到我……我终于能回去了……终于……”
秦枫抱着发妻,一步步往地牢外走,翩然出尘的白衣已被鲜血浸染了片片殷红,白色披风不断渗出冰冷的血液,而后在寒风中凝结成碎冰。
最后退守的士兵将秦枫围了一层又一层,秦枫走一步他们便退后一步,双方僵持了许久,直至秦枫前去的路被拥堵的人群挡住。
士兵犹豫之际,秦枫默不作声地转了转手腕,以气御剑,将青冥从腰间拔出……
刹那间,流光乍现,长剑回鞘。
围城的北狄人由里向外,依次倒下,恍若多米诺骨牌一般,开成了巨大的血色菊花,又好似通往黄泉路的曼珠沙华。
秦枫从未放下过怀里的人,从城门口出来时,原是一个谪仙,此刻却如同地狱来的罗刹!他杀红了眼,几乎屠了整座龙城!
他本就不是圣人,亦不在乎做什么有损德行的事情!
叶廉清同许闹急忙上前:“清茶呢!?”
秦枫抬眸望了一眼二人,又垂下眼睑,将渐渐冰冷的身体再次抱紧了一些:“她说,她回去了。”
叶廉清与许闹一时错愕不已,看着秦枫的神色,便明白了所有。
许闹悲不自胜,龙城一役,她失去了太多——跬步不离的影子,与自己同时穿越的朋友。
叶廉清看着远去的秦枫,第一次厌恶这个世界。她突然觉得,宁可在穿越前继续当特种兵训练官,不再复员,也不要来到这个陌生的朝代见证生离死别!
秦枫蓦然消失在风雪之夜,他不知道走了多远的路,也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只是向着南方不停地走,忘了身边还有那匹陪伴自己多年的老马越影。
越影不畏风霜,哪怕浑身发抖,依旧尾随秦枫,寸步不离,不时打几个喷嚏,甩甩头,继续前行。
秦枫走了一天一夜,过龙城,又锦州,从不停歇,从不松手。他胸口旧伤复发,疼得厉害,脸色被冻得青紫,唇角涌出了黑血。
竹尘赋终于忍无可忍,横手拦下那具行尸走肉:“霜染,你的身子吃不消了!”
秦枫猛地顿足,吐出一大口黑红色的血液,身体随着不断的咳嗽而颤抖,最终,径直晕倒在雪地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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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夜中,秦枫抚摸着白玉石棺,将脸贴着棺盖,眸中有晶莹的液体滴落,轻轻砸在石棺上。长明灯在墓室中摇曳,伴着幽幽的香气。
不久,秦枫将左侧的棺盖推开,整个人径直躺进了冰冷的棺材里。
他抬头凝视着墓室顶部,那是一朵并蒂莲,旁边是一对比翼鸟——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秦枫阖住双眸,自言自语道:“清茶,你回去后,会记得我么?会记多久,有没有海枯石烂那么久?会找我么,会不会天崩地裂那么远?我深知未来还会发生许多事,亦知自己能活的长久……或许,于他人而言,长命百岁求之不得,我却求死不能……”
入夜的山下开始起风,山风携着冰雪吹入墓室,灌进他的口鼻,引得他运功护住心脉方停止咳嗽。
“清茶,我想回我们的世界,不再属于这里。但是,我的命真的太长了,长的可怕,久的孤寂……”他抚着胸口,继续喃喃,恍若呓语。
……
渐渐的,秦枫在霜雪中沉眠,四肢逐渐麻木,但笑容明媚无暇。
第五蓦见秦枫许久未出来,打着灯笼去寻。
秦叶将秦枫从石棺中抱出来,背着已经昏迷的秦枫,一步一步踏出杨柳林。杨柳迎风而舞,不停地抽打着秦枫的身体。
秦枫突然开口,哽咽道:“清茶,这么多柳树,依旧留不住你。”
秦叶心中一酸,钝钝地痛着。
他沉默地背着秦枫,那人因着常年旧伤难愈,病入肺腑,身体比同样身高之人,轻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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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秦楼梅亭。
秦柏回杏村看孩子了,秦望虽只比秦岂小了两岁,但着实太捣蛋,伤脑筋啊!
第五蓦照顾在秦枫身侧,恨不能不眠不休地陪着秦枫。
秦岂一把将她手腕箍住,他年龄虽小,但从小习武,力道并不弱,不高的个头,却在仰首之间有着居高临下的神色。
他只说了三个字,语气异常坚决:“去歇着。”
第五蓦自知拗不过,只问:“师父常常如此么?”
秦岂没有回答,自顾自忙着,淡淡道:“不早了。”
终于盼走了她,秦叶心中感慨不已——还是秦家父子收的住她啊!他见秦岂在一旁发呆,问道:“这种情况是第一次吧?”
秦岂望了望他,小脸晦暗的点点头:“是。自两年前娘离逝后,爹便不曾去看过娘。我明白,爹是怕触景伤情。”
他似乎在解释今日有的话说的不对,满是歉疚:“秦叶哥哥,对不住,我只是……想一直听师姐唱曲子,亦不想她累着。故,白日说的不做数,方才并非有意凶她,哥哥莫怪。”
秦叶宠溺地握着他的肩:“我知道,亦不怪你,别多想了。你也歇歇,我来照顾秦叔。”
秦岂听话地躺在一侧的竹榻上,很快便入眠。入睡后开始做噩梦,不停地翻身,说梦话,然后抽泣。
秦叶拍着他的后背,柔声安抚:“岂儿,不怕,不哭啊~秦叶哥陪着你呢!”
秦岂扭了扭身子,一把抓住秦叶的手,舒服地枕在脑袋下面,红唇抿着笑意,很满足。
秦叶叹口气,大约世间硬气的儿郎大都如此,不论如何脆弱,从不令至亲至爱担心,一味地撑着。
这孩子,当真像极了秦叔!
藤榻上厚重的被褥动了动,秦枫努力撑起身子,抬眉看见对面的竹榻上的小人儿,秦叶正在哄着他,坐在榻边,任孩子枕着自己宽大的手掌。蓝色面具下的眸子熠熠生辉,薄唇一张一合,尽是疼惜。
见秦叶看过来,秦枫轻声道:“抱歉,辛苦你了。”
秦叶将手挣脱出来,为秦岂裹好被子,来到藤榻一侧,取下豹皮大氅披在秦枫身上。他轻声叙述:“秦叔,我知道你平日里没有可以谈心的人,毕竟,姑父与离叔父并不能体会你的丧妻之痛。二叔呢,自己都搞不懂感情是怎么一回事。所以,你很孤独。”
秦枫幽幽地叹气:“许谷主曾说,这世上从无感同身受,只有冷暖自知!后来,我才懂。”不过,似乎昏死过一次,他放下了些,竟想起其他事:“叶子,五年了,是时候回去了。”
秦叶涩涩一笑:“秦叔,时候未到啊!府里出现了叛徒,有人走漏了风声,沈辙与司马开才会知道,秦叶只是我的虚名。眼下真是左右为难!”
秦枫明白,若处理了叛徒,沈辙便会趁机要挟凉王,甚至状告凉王,是怕家仆泄露世子拉拢江湖势力的秘密而杀人灭口,指不定还会牵连到二公子。但,若不处置叛徒,又是一个顺风耳。
他细细思考,的确,目前凉王府只有受制于人的份儿!除非找人顶替秦叶,他本尊回王府去处理事情。这是件极难之事,又得容貌相似,又得剑法卓越,最重要的是,不能再反水了!
秦叶似乎懂了秦枫的心思,笑道:“秦叔不必想了,那是完全没有可能的。家师菩提子曾乃慈恩寺住持,虽然曾经为防有变,传言有两个徒弟,一个是凉王世子叶承韬,一个是江湖中的孤胆剑客。若让我以凉王世子的身份回去,除非江湖上都知道秦叶死了!我回去后还需装很久的残废,只能慢慢让沈辙明白,从始至终,叶承韬是叶承韬,秦叶是秦叶!太快了,容易暴露目的,等着他亲自巡查,就靠你们了。”
秦枫很无奈:“或许当初,她不该带你来!”
秦叶饮了一杯:“此事不怪姑姑,她只想医好经脉尽断的我,出于情义,无可厚非。”
寒风吹开了窗户,秦枫被灌入的冷风呛住,一阵撕心裂肺地咳嗽,秦叶忙回身阖住。
秦枫缓口气,又道:“我会帮你挑个合适的时候,去死,你准备好。”
秦叶眼眸微冷,一杯酒下肚,笑了笑:“秦叔不愧是算的一手‘卦里乾坤’,想来已看好时日了?不过,死亡一定要自然、低调,免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秦枫自嘲道:“什么卦里乾坤,世事难料,至亲至爱都无法预见啊!”
他从未忘记那年初见莫清茶的时候,他一眼看出这女子命中有劫,却不曾想到这个劫难竟会是自己!他从未有过的愧悔和厌恶“白衣天下”、“卦里乾坤”这两个称号,更是再也不会以自己扶乩问卜、无所不能而自豪。
三十六岁,还未到知天命的年纪,但,他终于是信命了,即便是不信命,也终归对生命有了敬畏之心。
可惜,心中的人,是再也回不来了——这世上有太多的事情,从没有后悔的机会!
秦叶多少听姑姑说起过秦枫的事,却只能安慰:“秦叔,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秦枫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是啊,人总要活下去!对了,你现下跟蓦丫头发展得如何了?”
秦叶尴尬了:“她有心事不愿提及,我不想问,怕她难过也怕她难堪。”
秦枫多少能懂得一些原委:“时机到了,她自然会告诉你的,别太介怀。”
秦叶沉默半晌,点头以示明白,又想起一件事,疑惑地问道:“秦叔,阿蓦有无告诉你,她是如何分辨出我的身份呢?”
秦枫轻笑:“蓦丫头嗅觉异于常人,这是一万之一的可能了,但她得天独厚。她说过,你身上有种特别的兰草香气,与世子一模一样。再者,你只许她近身,旁人如何嗅得?凉王世子从不喜人太近,根本没有人具有接近你的机会,又如何得知你还是秦叶呢?”
秦叶怔住,是啊!要知道,他似乎对阿蓦太好了些,日后得谨记啊,省得万一连累她!
二人絮絮叨叨,竟是一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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