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浮生恍若游丝

  碧池上,藕榭外。
  青衣男子凭栏远眺,只手负在身后,目之所及,万顷碧波在风中泛起涟漪。
  初秋的洛州总算有了一丝凉意,但阳光透过绿柳照过来,身上还是暖的,周遭亦随着太阳的升起,而渐渐升温。算算时间,已在藕榭住了一个月了。
  有她在,只觉得时光倏然。还来不及留恋与回首,多少个日夜便一晃而过……
  秦枫一早便去了碧池中央的茗香阁,说是一觉醒来,藕榭的酒全都没了。
  的确,昨夜他与阿蓦秉烛夜谈,将秦枫白日里取的竹叶青悉数饮尽、一坛不落!
  昨夜的情形,今日想来犹自心痛。他第一次见她醉得不成人样,也是第一次见她哭得梨花带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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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烛火摇曳,将人影拖得极长。
  二人说到诗词歌赋,只见那丫头醉醺醺地站起来:“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秦叶无语地取过她高高举起的酒坛,没好气道:“今日是八月初一,你哪只眼睛看见有月亮了?”
  她摇摇晃晃地歪起脑袋,朱唇翘起:“嗯?月亮呢?哪儿去了?”
  秦叶扶着她:“当心,别摔着。”
  她忽地使起性子,软绵绵地推着秦叶:“你走,我不想见你!我再也不要见你了!”她见推不开身侧的人,一时间哭闹起来:“你干嘛不走!”
  她抽泣着,眼泪双双滑落,鼻头皱成了团,嘴巴瘪着:“好,你不走,我走!大不了,我再走一次!”
  秦叶心头一震,不知如何是好——他第一次见她哭,竟只顾着失措。他一个失神,第五蓦倔强地迈了出去,却被门槛绊倒,重重的摔出门外。那人趴在木地板上,痴痴的笑着。秦叶快步上前,将她搂在怀里,关切地问着:“疼了吧?”
  她傻傻瞅着秦叶,似笑非笑,泪眼迷蒙:“疼?”看见秦叶点头,又狠狠地摇了摇头,强颜欢笑:“不,我不疼!”然后又笑起来,尽是傻气:“莫承韬,我再也不会为你心疼了!”
  秦叶一脸茫然:“你说谁?”
  第五蓦却嘿嘿一笑,勾过秦叶的脖颈,红唇凑到他耳边:“告诉你,就算没有你,还是有人要我的!”她忽然得意地笑起来:“我未来的夫君可是凉王世子,我可是世子夫人,世子妃!”
  秦叶心中一酸,默默叹气:“突然觉着,能成为你炫耀的资本,也挺好!”
  他缓缓拍着抽噎的第五蓦,温柔地轻语:“那,你嫁给世子,好么?”
  第五蓦失魂地握着秦叶的手腕,力气有些柔弱:“才不要!我讨厌他!”
  她在地上翻个身爬起来,拿着空酒坛砸入水中。她摇晃的身子微微颤抖,啜泣道:“那个傻世子问我,是不是嫌弃他,像所有人一样觉得他是个废物?”
  她一面哭一面笑,而后仰首叹息:“我从不嫌弃任何人,虽然他无法站立行走,但他从不自轻自贱,强过太多人了!”
  她忽然暴戾恣睢,将那些小巧的酒坛尽数踹落水,恨恨道:“可是,他居然跟你一个名字,我讨厌他后面的两个字,此生都不愿再听到这两个字!”
  秦叶看着她发泄,背影好似落队的孤鸿。他心疼不已,缓步上去拥她入怀,轻声软语道:“阿蓦,你既厌恶那两个字,便如秦叔那般,唤我‘叶子’……可好啊?”
  第五蓦身子一僵,软软地瘫下来:“叶子,叶子……好,我唤你‘叶子’~”
  她躺在温暖宽厚的胸膛,入情地抚摸着模糊的脸,秀眉轻蹙,嗓音低迷:“叶子,你的脸,好冰。”
  秦叶取下面具,握着她的手贴在脸上:“还冰么?”
  她幸福地傻笑,摇了摇头。“咚”地一声,她的脑袋砸入结实的胸膛。
  秦叶心里一颤,紧张地瞅着怀里。
  第五蓦却孩子般嗫嚅着:“叶子,你,你好香。”
  她有些难过地微笑:“日后,莫要再说我嫌弃你了。我只是个野丫头,西边来的野丫头。要嫌弃你,也轮不到我……”
  秦叶心里虽疑惑,却也只顾着回应她:“阿蓦不是野丫头,阿蓦是叶子的宝贝。”
  他疼惜地抱紧了怀中人:“阿蓦,我会尽全部能力疼你,不会令你伤心。”
  那人并未回话,蜷着身子,抓抓他的衣襟,在他胸前蹭了蹭。
  秦叶怜惜地抱她回屋,轻柔地将她放下,盖好薄被。俯身吻了吻她的脸,滚烫的脸颊泛着微红,在梦里依旧傻笑。看着那人傻里傻气的模样,他不自禁的笑着,离开了她的卧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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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叶回忆着昨日的点滴,却不知另一处,有人将要出行。
  芳亭轩,正堂下。
  在洛州,初秋的天气仍有几许热气,他便只着一身单衣。
  今日是八月初二,日月皆阴,不详。忌行丧、安葬、出行、掘土。
  他沉默地撕了黄历,揉成粉末。随即取下壁上那把利刃背在身上,疾风般消失。
  藕榭上,秦叶见秦枫许久未归便知,秦枫又背着阿蓦吃酒去了。
  秦叶抬眼望了望日头,已至辰时,该唤阿蓦入食了。
  方迈开步子,忽见一道闪电般的身影在林中闪现,身形影绰间奔向碧池。
  秦叶素来敏觉,即刻回身取佩剑。出门时,一股强大的杀气已立于飞檐之上。
  秦叶薄唇微抿,旋身落在那人对面的飞檐上。他认得那把刀——昆吾,削铁如泥!
  此人着一身蓝裳,乃芳亭轩天地玄黄中的天字级杀手,实力不容小觑!
  二人各立一檐,短暂的沉默无比压抑。
  虽未出招,但相峙之时,风止步,鸟却翅。
  强大的内息似乎给了屋内人压迫感,正安睡的第五蓦“腾”地坐起。她在纳闷,莫非是师父和秦叶在比试?不对!另一股内力凌厉而强盛,师父的内功却是温和浑厚的。
  思量罢,她开始套鞋袜,却闻一个讨厌的声音响起。
  “屋内的小美人儿醒了!”
  “那是我的事,不劳挂心!”
  “主人下令,不论是与否,一律杀无赦!”
  “大言不惭!”
  二人立于飞檐,双唇未动,声音径自传开。
  外人看来,不过是两个晒太阳的傻子,非得站在飞檐上,不嫌累,一不小心还会摔个非死即残什么的!
  第五蓦自是知道一人为秦叶,至于另一人,听来是个杀手。方才二人的对话是由内力传开,内力传音至此,料来那人功夫不弱,至少不在她之下!
  “铮——”纯钧剑脱鞘而出,剑音清鸣,剑色在晨光中开出炫目的芙蓉花。
  “叮——叮——叮——叮——”
  空气中数十次冰刃相击,从天而降的两人在刹那相错而过。
  昆吾刀上在滴血,殷红刺目的液体自刀尖跌落。一滴、两滴……
  然而,纯钧剑尖指地,纯白如出水芙蓉。
  第五蓦愣了,方才那数十次,每次都足够上回洛水河畔的小喽啰死二十次了!
  蓝裳男子回身,整个前襟支离破碎,血肉模糊。猩红的血液直直染透衣摆,润湿木板。
  秦叶亦转身,左臂划开的口子渗透衣衫,鲜血在他垂手时坠落。一点、两点……
  蓝衣人冷眉一横,身形飘忽。
  秦叶凝神聚气,蓝衣近身时,长剑横扫、上撩,又是两声清脆,二人同时被震得退开数步。
  蓝衣人默然捂住胸口,秦叶亦轻咳几声。
  第五蓦知道,高手过招从不花哨,攻击从来简明快捷。她初次感到压迫力——这是一场殊死决斗,两人身法快如闪电,剑气强如白虹贯日。
  可是,尽管对手已处下风,秦叶仍旧未动杀机。他不知在犹豫什么,即便左臂血流如注,亦未下杀手。
  第五蓦急了,再如此往复,他怕是性命堪忧了。她焦灼地几欲拔剑而出,却闻水中有了声响……
  不觉间,藕榭已被杀手包围,凭她感受到的气息不下三十人,个个高手!
  原来,秦叶始终未全力以赴,是在等这些帮手迫不及待!虽然冒险,但总好过敌暗我明,避免腹背受敌,毕竟暗箭难防。
  蓝衣人似乎错解了秦叶的退让:“小子,侃侃而谈,不是好习惯!”
  秦叶神色自若,将剑竖于胸前:“这句话,也是我给你的!”
  所有杀手蜂拥而至,青衣在剑气中猎猎作响。
  偶尔落下的树叶,远在秦叶几尺外,便化作齑粉,藕榭充斥着强大的内息。
  第五蓦人在门内,衣摆与青丝齐飞。
  电光石火间,一道白光如晴天霹雳乍泄,化作万千剑芒飞掠。寒芒与杀手相交,竟直直穿胸而过。那光芒太过刺目,第五蓦低眉捂住双眸。
  此刻,她的心情已经难以用任何言语形容。
  秦叶似心力交瘁,身形微微摇晃,以长剑撑着身体。
  她忙去搀着,殷切地问着。
  秦叶并无回应,猛地揽她入怀,横剑一扫,半死之人方气绝。他的手紧紧抱着她,人却缄口不言。她感到腰间的手在微微发抖,那人呼吸紊乱,脸色苍白。
  而片刻间,秦叶便稳住了气息,仅是下颌无力地抵在她头顶。语气有些虚弱:“允我抱你,歇一歇……”
  不久,远处的白衣踏着晨光而来,望了一眼满地的尸体,还来不及感叹强大的功力。
  爱徒看到救星,急急地唤着他——“师父,快来!”
  然而,她一泄气息,便无力支撑秦叶沉重的身体,兀自倒下。
  落地前,秦叶身子微转,将她护在身前,自己的身体承受着两个人的重量,狠狠撞击着地板。一声闷响,她慌乱地摇着秦叶,带了几许哭腔:“叶子,叶子,你没事吧?你别死啊!”
  秦叶被她打的脸疼:“没死都会被你扇死的……”
  她推了他一把:“谁让你装死?!”
  秦叶虚弱地笑了两声:“胡说,我分明是累了,想闭目养神,都被你打搅了~”
  她一个白眼翻过去,跐溜一声爬起来:“那你继续,我不打扰了!”
  秦叶缓缓起身,内息虽已恢复,脚下却还有些虚浮。他走到屋前的软榻上,自顾自地躺下,却听得那丫头吃惊的声音——
  “师父,叶子方才那招叫什么?好厉害啊!”
  “那是一叶菩提的最高境界之一,普度众生。”秦枫全然无视浓重的血腥味,悠然地喝着银耳汤,抬眼补充道:“这其二呢,叫虚妄坐化,以叶子如今的功力,再修习个五年八年,也差不多了。”
  她明显受到惊吓:“还有一招?!”她去拾掇满地狼藉,悻悻地嘟哝:“这一招都够杀我十次了!”
  秦枫惬意地饮尽美味,接过她的话:“不错不错,人贵有自知之明!十次是不可能了,一次呢,还是绰绰有余的。”
  话音未落,一株水草落在他碗中,带着血腥气。
  秦枫当真拿她无法了,只好帮忙收拾——这么摆着可不行,明日茗香阁主人定会杀过来赶走他们的!
  好在这一面是突出的观望台,有藕榭这二层阁楼挡着,不易被外人发现。
  秦叶看着忙碌的二人,心中尽是凄凉:“普度众生,本是用以救人,在我手中却成了苟且偷生之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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