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立姓

  极渊城,与迎城隔连都河相对,舀浆后族的本城。鹿尧后本府所在。
  鹿尧,宝月最大的黑石矿主,拥有最多奴隶的后。
  鹿端,稷轩的大夫人,长月、稷禄、稷寿的生母,鹿尧的长女,前任幽凕的外孙女。其身份的高贵,不言而喻。因鹿尧年纪大了,所以在极渊城是她接待的稷循。
  接到稷循,鹿端高兴地说道:“稷循,你的事,稷轩跟我说过,幽都那边我已打过招呼了,邑庄仆室都在安排,听妫岑说,他有个妹妹很是合适,改天你去看看,合适就娶来做妻子,也算是开姓立族了!”
  “劳叔母费心了,我还没想过要成家呢!”
  “傻孩子,都二十了,哪有不成家的,不能辱没了你神族的身份,更何况是受姓立族!你在幽都安家后,离这儿也近,方便跟稷禄他们多来往!”
  见过鹿端,暂时无事,稷循便漫无目的地到街上闲逛。极渊城,不愧为奴隶之城,走在街上,到处是一群一群赶着奴隶的贩夫,都是要急着交货的样子。
  只说稷循,正漫无目的地走在一条平民街上,忽然就听到前面传来一阵喝骂声:“打死你个奴犊,偷懒使惰惯了的,打你竟还敢躲?!”
  随即,就见一个小孩,抱头冲这边逃蹿过来,后面是一位莽汉,手里拿棒子,一边追打一边怒骂。见此情形,行人纷纷避身躲闪,没几步,莽汉就抓住了小孩,兜头盖脸手无轻重狠打了起来。
  看来那小孩着实挨得不轻,几棒之后,便歪倒在地上,蜷作了一团。可那莽汉还不罢休,上前又是一阵猛踢。
  稷循实在看不过去,便一个幻步,闪身到了莽汉跟前,扯住莽汉的衣服,一把将他搡开。那莽汉人高马大,壮过稷循一大圈。本来正踢得起劲,不料却被人一把推开,转头一看,见是个不知从哪钻出来的小个子,便一下怒道:“你哪冒出来的践民?居然敢管我的事?!”,说着还抡了棒子冲过来就想打。
  见莽汉真的动手,稷循赶紧闪身躲开,顺手在他背上一推,那莽汉顿时就向前几个趔趄,扑倒在地上。这下那莽汉可真是恼羞成怒,抡棒爬起来就又骂着冲了过来:“你他娘的使诈,看我不打死你!”
  见莽汉这般凶恶,不治治他还真不行!闪身躲过照头砸下来的大棒,稷循一把捉住莽汉抡棒的手腕,顺势向前一带,脚下再一勾,只见那莽汉顿时是脚下一搀,飞了出去,一下又一个狗吃屎式狠摔在了地上,正待要翻身,却被稷循上前踩住骂道:“好你个狂徒,怎么敢见人就打?!”
  那汉子趴在地上,听稷循口气不小,扭头这才发现,稷循腰间挂着玉牌!心里顿时一惊,但看他穿的却是普通布衫,于是嚷道:“你是谁,凭什么管我的事?快放我起来!”
  “别管我是谁,对一个小孩子下手那么重,是人就可以管管!”
  “他是我家的奴畜,就算打死他,也与你没毛线关系!”
  一听这话,稷循便移开脚,放了那莽汉起来。那莽汉起来后,稷循他是不敢打了,但那小孩却成了出气筒。只见他走过去,照着小孩狠踹了一脚,骂道:“都是你他娘畜的惹祸,看我不打死你!”接着就想抡棒打下去。
  眼看那小孩要遭殃,稷循一下气着,不由分说,冲上去一脚将莽汉踹开,再当头猛一勾拳,将莽汉打倒在地,稷循上去指着他骂道:“我看你是不识好歹,再打就灭了你!”
  没想到稷循个子不大,但拳脚却这般凶狠,那莽汉心知道遇到了厉害角色,而且戴玉,自己也惹不起,便爬起来躲溜开几步后,虚张声势地指着嚷道:“你不要走了,等我回来找你算帐!”说完,就着刺溜躲到一家粥宿铺里了。
  见莽汉溜了,稷循便过去将小孩扶起来。看那小孩,五六岁模样,浑身黢黑污脏,背上几道渗血青痕,瑟瑟直抖。再看他身上并没有烙印,不像一般的奴隶,于是问他是怎么回事,几经鼓励,小孩才断断续续地说出了被打的缘由。小孩也自称是奴,唤作犊童,因为犯睏,忘记了给黍鬲添柴火,于是就招了主人的打骂。
  “就算是有错,那他也不该这样打你!走,我帮你说理去!”稷循说着要牵那小孩,可那小孩却站着不肯动。
  稷循一下明白过来,世上哪有奴隶能找主人说理的!
  稷循只好作罢,心生同情地看了犊童一眼,这一看不打紧,却顿时让稷循心生惊喜!只见那小孩方头阔脑的,肌肤黑瘦却泛幽光、双目无泪却溢精气!于是再让他抬头站直了,更见是肩宽腰匀猿臂瘦、身修腱长骨格奇!
  此乃练武奇才,莫不也是画中人?
  当即稷循便打定主意,激动地问道:“犊童,我要是把你从你主人那转过来,你愿不愿意?”小孩立即点了头表示愿意。“那就好!”稷循说完,就带着小孩进了那家宿店。
  那莽汉正兀自坐在里面偷偷往外张望,见稷循过来,忙站起身来,慌张地问道:“你想干什么?”
  “哦,刚才是我手重打了你,现在来说个不是,再者,我是来跟你做个买卖!”
  “买卖?什么买卖?”莽汉戒备地问道。
  “我看你这小奴还可以,想要你转给我!”
  “不行,我宁可打死他也不卖给你!”
  “看来你是在生气,这样吧,我多给一倍的令子!”
  “不行,至少要三倍!”
  令子的诱惑,对平民来说,是无法抗拒的,有,那也只是多少的问题。
  “好!三倍就三倍!不过我要落名籍,免得说不清来路惹麻烦!”
  “说好三倍的呀,我可以跟你到籍令那儿作个证。”莽汉重申并答应道,脸上也露出了喜色,世上还真没谁愿跟令子过意不去!
  两人领着小孩,到了街衙,找籍令说明了来意。只道那籍令,生得獐头鼠脑,见两人都是平民着装,当即一派拿腔使调。后来听稷循报出名姓,一激灵,打量下了稷循,见他腰上挂的红玉,这才收敛了腔调,开始办事。
  拿出名籍册查了查,发现找不到小孩的名数,籍令这下可来了劲,当即向莽汉喝问小孩的来历。莽汉这才说了个实情。原来是他从拐子那买的,养了两三年,没敢落名。
  这下子,那籍令便更来劲了,拍着桌大喝道:“大胆狗民,竟敢私自买卖奴隶不落名数,按神律,得将你捉了充奴!”
  这一下可把那莽汉给吓住了,连忙跪地求饶。稷循在一旁看出了门道,便说道:“籍令大人可别为这犯怒,看在他对小孩也有养育之恩,暂且饶了他吧。”
  “是呀是呀,大人饶了我吧!”莽汉趴地上连声求饶道。
  “饶你可以,那你说,这小奴隶该怎么个算呀?”籍令拿腔问道。
  “归大人所有,归大人所有!”莽汉忙不迭地说道。
  “哼,你知道就好,还不快滚?!”籍令又一拍桌子,指着莽汉喝道。
  “是是是!小的这就滚!”莽汉急忙爬起来,转身溜了。
  等莽汉一走,籍令便马上换了一副嘴脸,笑着对稷循说道:“稷少甫,现在这个小奴属城守所有了,你还打算要不?到了城守哪可就难说你要不要得到啰!”这籍令当然还不知道稷循和鹿尧的关系。按说,稷循想从鹿尧那要个奴隶,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但稷循却不想去惹那个麻烦,能用令子解决的事,就决不要轻易动用关系!于是他也笑着说道:“呵呵,这小奴隶属于谁,现在还不是籍令大人你说了算,要,我还是出三倍的令子,不过,我要落他为平民!”
  “将奴隶落为平民?!哎呀,这个可不好办,奴畜哪能为成平民呢!”
  “这小孩又没烙印,是不是平民,也还不你说了算?我愿再加两倍的令子!”
  “少甫,这不是令子多少的事,我要冒很大的风险呢,要是被查到,那我就成奴隶了!”籍令说完,眼睛盯着稷循的腰上。
  稷循当即明白,他是看中那块玉了,于是毫不犹豫地扯下红玉,递了过去说道:“大人,这是我家传的宝玉,肯定不止五倍值当,权当交个朋友送给你,算是有劳大人了!”
  籍令接过玉去,当即眉开眼笑地说道:“稷少甫果然爽快,这就为你办好此事!”
  说完就给犊童取貌阅、落身籍,甚至还可加名姓!问叫什么好时,稷循想了下,想到叔母说的开姓立族的事,于是笑了笑,说:“就给他取名为‘焱’,姓为‘术’字!”
  那籍令不知道术即将被授为神姓,不然,借他一万个胆,他也不敢私落这个名籍的。
  一应办好,出了街衙,稷循高兴地对术焱说道:“术焱,你已是平民之身,自由了!”犊童显然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知道惯性地回答:“谢主人!”
  “术焱,你已经不是奴隶了,不要再叫别人为主人了,我也不是你的主人!”
  “是,主人!”犊童仍是惯性地回答。
  “术焱,我不是买你来当侍童的,我只是想给你自由!你是平民了,自己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你由由了,懂吗?!”
  一听这话,犊童突然站住,缩着身子,摇了摇头。
  犊童的这反应倒让稷循有点意外,不知道是没听懂,还是别的什么,因为犊童那是一种突然害怕的神情!
  犊童的确是在害怕,他猜不到稷循买他是做什么用!猪是用来杀、狗是用来玩、马是用来骑,作为奴隶,猜不到自己算是哪一种时,恐惧是一种本能!
  “术焱,怎么了?”
  “主人,你买我要做什么?”犊童紧张地小声问道。
  “说过了,我不是你的主人!”稷循看他一下子改不过来,于是问他道:“算了,我问你,在这里,你有没有想投靠的亲人?”
  术焱摇摇头表示没有。
  “哦……,”稷循想了下,说道:“那你要是愿意,就叫我师父,跟着我吧!”
  “是!师父主人!”术焱立即答应道,虽然还不懂什么是师父,但他能感觉到,稷循一定是个好主人。
  “术焱,喊我为师父就可以了。”
  “是,师父!”
  “呵呵,既然你叫我做师父了,那我就该送些礼物给你!”
  “是,师父!”术焱随即回答,接着小声试探地问道:“师父,什么是礼物?”
  “哈哈哈,礼物就是开心,等下你就知道了!”
  只说稷循带术焱到集市买了衣服,又到河边,将身上洗干净了,当要他换上新衣服时,稷循这才发现,让一个奴隶真正开心,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对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奴隶们并不是向往,而是恐俱!因为他们那些东西,只会带给他们来更重的惩罚,因而他们时时处处,充满了戒备和抗拒。
  虽然是半带强迫地才让他穿上,但看到换了衣服的术焱,就像一下换了个人似的,有了朝气和活力,不禁让稷循由衷地感到欣慰。
  接着是带着他吃饭、闲溜,在城中兜了一圈后,渐渐体会到能够自由说话、自由走动后,术焱才开始有些放松,表露出了小孩子们天生的好奇和兴奋。
  自由,就是最好的礼物!
  这是术焱从未体会过,也从未梦到过的感觉。
  幽都城,灰黑色的基调,雾仑神殿所在地,稷循的故乡。在极渊逗留几天后,稷循就带着术焱到了这里。晨曦暂露,浮尘未定,幽都城中就已是车水马龙。攒动的人群,呼喊吆喝之声不绝于耳,这一切对稷循来说,熟悉而又陌生!
  术甲巷里,眼望祖屋还在,只是门庭已经改换。当年风熙从这幢屋子里将他带出来,如今,已物是人非。对这里,稷循印象最深的是他父亲,到死仍不瞑目的双眼!那时,年幼的他,不知道一切都是为什么,为什么一向尊贵的父亲,突然间落魄、突然间被逼得死不瞑目。稷循到现在也不知道狂生是谁,术甲族为什么会受他牵连。这些事,稷循从没问过师父,师父也从不跟他谈起。
  一切都是天意吧,想到这,稷循转身直往雾仑神殿而去。
  灰黑色的殿墙,使雾仑殿看起来近于阴森。
  到了殿外,传话进去,出来迎接的是位神司,稷循在玲珑酒席上见过面,是鹿端的哥哥。亲戚熟人当然就好说了,见面就热情地上前挽了手说道:“呵呵,稷循,你总算来了,幽凕神接见你呢!”
  神殿内烛光摇曳,宗司巫徒分列两旁,俐齿异兽的宝座,高高在上。幽凕的脸虽远得有些模糊,但他的话却是能听得清晰:“稷循,在授你神姓之前,众神有个共同的问题要你回答,有人说术甲乘的罪罚是无妄,术甲族被削是无辜,告诉我,你有没有过这样的想法,如果没有,你又是怎么认为的呢?”
  这个试探式的问题,其实上次神都的神宗问过,幽凕再次换个方式问出来,只不过是想在神殿上杜住悠悠之口罢了。
  “禀神尊,稷循四岁就离开幽都进神山修行,对当年的事几无所知,术甲乘虽是我的父亲,但我更敬奉神!身为神族,就应对神一心虔诚,涉言辱神,便是对神不敬,神降责罚,岂是无妄!术甲族被削为平民,这是蒙神恩宽大,小惩以戒,何说无辜!凡民认为,受神之责过,就应当更加敬奉神尊以洗罪愆,就应当更加敬畏神威,以示虔诚!”这些话,稷循就像背熟了似了,振振有词。
  “嚯,诺!”,稷循的话音一落,神殿里立刻响起一阵赞许的起哄声。
  “嗯,说得好!看来你的确已沐神恩感化,是位虔诚的神尊信使,归我神族,无可非议!那现在就还你神徒身籍,立姓为术,以后就秉承神族的高贵,全心伺奉众神吧!”
  “谢神恩浩广,稷循定谨遵神旨,对神全心虔诚伺奉!”
  一番繁琐的授姓仪式,稷循正式立姓为术,成为神族一枝。
  出了神殿,司祭跟随着出来,笑着说道:“术循,恭喜你升为神族了,等你拜会完各处神殿,肯定会委你神职,前途不可量呀,呵呵!”
  “也多谢叔叔帮忙了!”
  “跟我不用说谢,哦,你家祖宅还未腾出来,先带你到邑庄吧,鹿端盘下来给你的!”
  “有邑庄,祖宅就让给人家算了,我要了也没用,省得麻烦。”
  “呵呵,不错!术循,大方些好,其实我也认为你要回祖宅不太合适,这样你到哪儿就都好说话!”
  术循的食邑还没有名字,虽说比隐云庄小,但房舍耕地、仆奴马羊一应俱全。到食邑安顿好,劳累了这些天的术循总算可消停下了。其实说谎也是件很累人的事。
  歇下来后,术循笑着对术焱说道:“术焱,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你看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不知道。”这是术焱的常用回答。
  “呵呵,那就叫‘知道庄’吧!”
  在知道庄呆了几天,术循就发现见术焱很是关注那些奴隶,便对他说道:“术焱,虽说我不能让他们跟你一样,成为平民,但我们可以将他们都当成平民,在知道庄里,所有人都是自由的!”
  本来,术循是打算跟云隐庄一样,让食邑里的邑民全部自给自足,平等相待,但身为平民的邑户却反对跟奴隶混在一起。术循只好将邑庄划成了两块,各自分管。
  “家”这个词的确让人放松。在知道庄,术循第一次看到了术焱脸上的笑容。他喜欢马,在知道庄,术焱居然有了自己的马!哪怕是不能骑。
  在宝月,马和牛的地位高过平民。
  在知道庄盘恒了近两个月,术循将庄里的事安排妥当,这才带着术焱出发了。
  开立了新的神姓,必须到各个大神殿拜会,也相当于是去取得各神族的正式认可。术循当然是乐于此行了,正好可以到处见识一番,也算是他真正的自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