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谝

  下午干燥的空气中夹杂着尘土,弥漫在归路上的汽车里,增添着所有人的烦躁。大哥大嫂生活这么艰难,大哥此刻又受了伤,这些情形都让林家两兄弟心酸不已。然而更让他们惆怅的是,青高结婚的时候,他们为什么不来?如果说原因在于大哥受了伤,大嫂又曾和家里有过矛盾,这都是在情在理的;可是为什么大哥却一再叮嘱不让他们把这边的真实情况告诉家里呢?
  想不明白这些问题的,岂止青高,青照也一样一头雾水。此刻听到青高说“一刀两断”,青照又思索了一会儿说道:“那应该不会。你还记得大哥开卡车刚见我们的时候,那个亲热的劲儿;还有大嫂,对我们也很热情啊!我们就是家里人,对我们好,那说明对爹爹妈妈也不会有那么大的怨恨。”
  “你说得对,就大哥大嫂给我的感觉,是很亲。可为啥他不让我们告诉爹妈他这里的情况呢?那我们到底要不要跟爹妈说?”
  面对青高的疑虑,青照也长吁一口气:“我也不知道啊!”
  “你大哥这个事啊,我知道为啥。”说话的是林宏吉,他听着俩兄弟一路的对话,终于开口了,“我从小没有爹爹妈妈,一直跟着哥哥嫂子,他们给我吃给我穿,我现在想起来,还是很感谢他们。但是,他们也经常打我骂我,压着我干活。那时候我就在想,我哥嫂不过就是不想我饿死冻死,免得没办法给地底下的爹妈交代,至于其他的,他们根本不会管我。我那时候打架、我干坏事,他们才不会管我,就算挨了别人的打回来后,他们也不会问我怎么了,要干的活还要干完。所以,一直以来,我就恨他们,不管有啥事,我都不会求他们可怜,我自己能挺过去的就会自己挺。以前受过多大的委屈,后来就能忍受多大的委屈。我想你们大嫂也是这样的。腊月三十那一天的事,你们都跟我说过了,你们想想,当时你们大嫂是受了多大委屈啊!再看看现在的她,又是领三个娃娃,又是扒矿渣,这得有多要强!不想让你们告诉家里,就是不想让你们家人知道他们可怜的样子,觉得心里过不去,再去帮他们——他们就是想自己去面对所有的困难。人都是这样子,受得苦难越多,他就越要强,越能撑得起来!”林宏吉说着,眼中竟闪出了泪花。
  “是啊!自从大哥决定和大嫂带着三个娃娃来金城的那时候起,他就已经把所有对大嫂的愧疚转化成了同大嫂一道面对所有困难的决心,我相信他们会好起来的!”青照接上说道。
  三人从金城回来之后,按照约定,都没有向林玉松和贾兰花透漏一点林青福的事情,各自忙活各自的事情去了。直到好几天之后的一个早上,林青照得到赵先见的传唤,说让他去听电话。
  满腹狐疑的青照接起赵先见办公室的电话,没想到竟然是赵昌兰:“青照,我和青福商量了一下,毕竟是老三要结婚,我们不去也不行。青福本身来不了,到时候我带英子去吧,也让她见见她的爷爷奶奶吧。”
  青照一听,喜出往外。或许是赵昌兰心中仍旧有很多顾虑,她希望到时候能由青照带她们母子去家里。随后他们便商量好,结婚那天,赵昌兰和英子先坐汽车到荣昌县,到时候青照再骑摩托去接她们。
  此时此刻,在林青高的婚宴上,赵昌兰带着英子,和赵洁一道儿坐在一桌上。她依然能感受到周围仍有很多妇女用各式各样的眼神瞟着她,还有些人在低声嚼舌根,她全当没听见没看到,径自吃着桌子上丰盛的饭菜。
  没过多久,青高和巧巧两口子跟在林玉松后面,端着酒盘过来了。赵洁看到新娘子巧巧,兴奋地就跟她闲聊起来。而林青高则拿着酒盅,恭恭敬敬地向赵昌兰敬了一杯:“大嫂,你辛苦了,也谢谢你今天能带着英子来!”
  说罢,青高仰头一饮,赵昌兰也站起身慌乱地喝了一盅。林玉松全程一直盯着赵昌兰,虽然赵昌兰此时打扮得时尚利落,但他能看出来,自己的这个儿媳妇衰老的速度快得太多了。青高拜堂之后,得知大嫂来了,感慨之情涌上心头,便将大哥大嫂的目前的状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林玉松。此时的林玉松,已经有些酒劲,再也按捺不住心里的愧疚,也倒满一盅,托到赵昌兰面前:“赵昌兰,你和老大现在的情况我也知道了,贾兰花这会在帮厨没过来,先不管她了。我林玉松对不起你们两口子,让你们遭罪了!要是实在难的话,就和老大回来吧,你还是我们林家的好儿媳妇!”说罢,林玉松也是一饮而尽,洪亮的声音惹得周围的人都往这边看过来。
  听到自己的公公这样说,赵昌兰积压在心中很久很久的委屈,终于往外倾倒了一些,再也抑制不住情绪,眼泪夺眶而出,英子看着母亲,瞬间也泪流满面。赵昌兰一边哄着英子,一边跟林玉松说道:“爹,我和青福现在挺好的,再过一段时间,我们的日子立马就好起来了,你也不用过于操心……”
  “大喜的日子,都高兴起来,爹爹,你们赶紧去下一桌敬酒吧。”林青照见此情景,连忙和青苗走过来。青苗扶着赵昌兰坐下,而后又坐在她和赵洁之间。一边是自己的大嫂,一边是之前认识的“漂亮的姐姐”,又趁着这个喜庆的氛围,林青苗可有得聊了。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三个原本就喜欢说话的女性,年龄也没有过大的差距,都卸下了负担,喧起荒儿来,果真是呶呶不休,把今天的热闹和喜庆烘托得更加饱满!
  与之相对应地,男人们的聊天,往往是在喝酒之后,以“谝”的方式进行的。真要是谝起来,从国家大事到乡镇消息,从天文地理到传奇历史,他们都能说得头头是道,倘乎说不拢了,酒后的拳头便要挥舞起来。以前这些讯息全靠道听途说,现在从收音机上、电视上,人们获取的内容就丰富得多了。信息获取越多越杂,传播就越多越杂。
  “老尚啊,你今年是赚了大便宜了!种了麦子,收成又好,价格又高,哪像我们这一个个的,听了上面的话,全都种的大麦,一下雨,啥都没了!”院中间的一桌上,几个人起了酒兴,一直喋喋不休。
  老尚被人一夸,兴致愈发浓厚:“这种事情,表面上看是天气惹的祸,实际上,都是由人来操纵的。县里面一说让你们种大麦,这好那好的,你们就信、就种;真好还是假好,这要看实际下来能收多少庄稼,能卖多少钱。这不,一年下来,上面说的好呢?屁影都没有!总归一句话,碰到事情不要听别人瞎嚷嚷,自己心里要有哈数。”老尚得意地说完,悠然点上一支烟。
  “那你心里的哈数当时是咋来的?”
  “这个嘛……”老尚伸出两个指头,“要从两个方面来说。第一,县里为啥要我们种大麦,说得好听,什么种经济作物能让老百姓致富,结果呢?下个雨,都倒地里了。你们知道县里那些当官的咋想的吗?他们当官的都是为了搞自己的政绩,搞改革,以后好升官,人家想的是这!”老尚用食指在桌子上敲着,“这第二嘛,叫做静观其变。你们都在呼哧呼哧地种大麦,这都是一种冒险;我就继续种我自己的麦子,这就很稳妥了。你们要是种好了,来年我再种也不迟,反正就一年的差别,种麦子比种大麦下来,少卖不了多少钱;你们要是种不好,麦子一涨价,那我就是稳赚不赔!”
  没看出来,平日里看上去木讷的老尚,在大伙的怂恿下,这个时候说起话来竟然有条有理,还捎词儿带句儿,使得众人惊诧不已:“老尚,你这一喝高还长学问了!”
  老尚仰头又饮一盅:“这个‘静观其变’的这笔账,还是我侄儿子尚向前给我算的,得亏当时我听了他的话。他现在可是在西安念大学呢,现在又去北京了,那将来可不得了……”
  老尚谝得越来越厉害,周围的人也不例外,不管是高兴还是抱怨,不管是得意还是担忧,全都缠绕、交融在林青高和巧巧的喜气中,不断升腾。
  然而,在荣昌县,像老尚这样能够“静观其变”的人,毕竟是少数。那么,多数的人,心里蔓延和升华的情绪自然便是对大麦的厌恶,对上头政策的厌恶。消极的情绪从暴风雨来的那一天,从大麦躺倒在地里的那一天就产生了,正在一点点地积压,一点点地膨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