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自我救赎

  西伯利亚的冷空气南下之后,河西走廊就开始黄叶飘零。不消许久,大面积的土地就失去了颜色,只剩下的光秃秃的枝干像许许多多被剃了肉的鱼骨一般,参差不齐地挺立在寒风之中。已经是腊月的天气,寒冷与干燥交织在一起,早上不甚强烈的朝阳的红光,却足够给人万分的暖慰之感。
  “咚咚咚”,林青福刚从暖意十足的炕上翻起身来,就听得有人在敲自家的院门。这是一种有节奏的、略显温柔的敲门声,使得林青福心里万分疑惑。按理说粗糙的庄稼汉子敲门,那必定是像捶砸一般的剧烈。林青福披了大衣便前去开门。
  门一打开,林青福着实吃了一惊。对面站着的竟然是刘长善和他的媳妇焦慧秀。平日里都说刘长善长着一副上窄下宽的土堆脸,咄咄逼人的神色就像是土堆的灰尘到处飘荡,呛人鼻子一般;然而,此时他这土堆脸当真像是盖了一层灰一样,黯然地没有一丁点儿的精神。旁边的焦慧秀更不必说了,眼眶深陷,颧骨高耸,形容枯槁,面色忧郁,整个身体就像是在往下坠一样,往日一米七的个头,此刻就像是缩成了一半。
  “你们来干嘛?”林青福见了二人,火气便不打一处来。赵昌兰之前怀孕的事,经家人推测,想必就是他们举报的。一声怒喝,他便要关门。
  “青福,让我们进去吧,我们来看看嫂子。”刘长善将大门轻轻抵住。林青福看了一眼刘长善手中拎着一个红色的大包,实实在在的,但一想到赵昌兰这段时间受的煎熬,心一横就继续骂道:“快滚,不然我打你们出去!”
  哪知此时焦慧秀“扑通”一下就跪下了:“青福,我们实在对不起嫂子,你就让我们进去跟嫂子赔个不是吧!”看着焦慧秀哀求的眼神,眼睛中似乎有泪花在打转,林青福的心顿时软了下来,再也无法拒绝,并引着他们来到了屋里。
  在焦慧秀的印象中,赵昌兰是贤惠、爱整洁、有条理的媳妇,可如今进了这屋子,却发现屋里炉子上的煤灰积了一层,炕上的被褥也卷得高一处、低一处,林青福的女儿英子在被窝睡得正香。前几年她来的时候,赵昌兰家里桌明几净,炕上一应铺盖用品全都折叠、摆放得整整齐齐,而且不乏很多花样繁多、针线缜密的刺绣装饰品,别人嘴里常夸的“好个媳妇子啊”,当真是一点不虚,一点不假。按理说,在以往的时候,赵昌兰便早早地起来,扫干净院子,将院门敞开了。今天日头都放出红色了,她家仍然院门紧闭;而此时的她依旧埋头睡着,即便家里来人,她也不曾抬头看一眼。
  看到此情此景,焦慧秀心里越发难受,再一次跪在了地上,泪如雨下:“嫂子,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啊!”
  赵昌兰心里一颤,睁开眼,呆滞地看着天花板,还是一动不动地躺着。
  “都怪我跟老刘说看到你挺着个大肚子去松爸家了,我当时……也就随口一说,”焦慧秀泣不成声,“可谁曾想——我家的这个刘长善怎么长了这样黑的一颗心。当年和你家闹的那一点小事都过去那么久了,他还没忘掉……听我那么随便一说,他就跑去找计生站的人了,就为了那么一点举报奖励,害得你成了这个样子,我们真是有罪孽啊!”焦慧秀说的时候,使劲地撕扯着站在她身边的刘长善。被吵醒的英子看到这种景象,吓得躲在墙角,瞪大眼睛看着。
  “昌兰啊!你起来看看我们吧,你就是打我们、骂我们都行啊,不要再一个人憋着了。都是当娘的,都是做女人的,你心里的痛苦我真的能体会到,”焦慧秀跪着的双腿不知不觉在慢慢往前挪动,渐渐地,她号啕的声音慢慢下去了,变得有气无力,“你住院之后,不知什么东西害的,我也得了胃病,这几个月里,我胃里疼得就跟锥子扎一样,吃,吃不下,喝,喝不了,瞧大夫、吃药也没有多大用,可能真就是自作孽自受,报应到了吧。后来又听到你不能再生娃娃了,我的良心都快要被打碎了,睡觉也睡不成了。每天晚上,头一放到枕头上,就听到你那还没出来的娃娃在嚎,他的嚎声从我这个耳朵穿到那个耳朵,我觉得我的头里全都是娃娃嚎的声音,他也一定是在怨恨我作孽害了他。有时候,脑子里又出现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在炕上爬啊爬,一边爬一边冲着我笑,爬着爬着就爬到炕沿边上,他要掉下来了,我感觉我的心被人用手一捏,就吓醒了……”
  “昌兰,你跟我说两句话吧!你看看我,我心里也好受一些,我良心也能安一些,”焦慧秀又挪着双膝到林青福跟前,不停地扯着他的衣角,“青福哥,真的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你劝劝嫂子吧……”
  突然间,“哐”一下,刘长善重重跪在了炕底下,朝着依旧一动不动的赵昌兰说道:“大妹子,所有一切坏事都是我干的,我是王八蛋,我是大恶人,我是杀人的魔鬼,我怎么样受到惩罚都行,可这一切不关焦慧秀的事啊。你看看,她现在天天担惊受怕,吃不了喝不了睡不了,都没个人形了,再这样下去,她真的就要疯了,要死了。现在只有你能救她了,我也不敢想你能原谅我做的坏事,只求你能看她一眼,跟她说一句话,她心里也就好受些。”说罢,刘长善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一个响头。
  自从刘长善二人进来之后,赵昌兰两眼的泪水便不住地顺着两侧脸颊往下淌,此时大半个枕头已经湿了。哪知,刘长善一磕头,吓得早就蜷缩在墙角的英子竟“哇”地一下放出了哭声。
  英子的哭声,再一次揪痛了赵昌兰的心,她无法直面炕地下跪着的二人,又无法对二人的下跪绝情至极,最终,盯着天花板上那一坨被雨水洇湿的笑脸般的痕迹,她张开了口:
  “不在的也活不过来了,没的也回不来了,还能咋样呢?你们都回去吧……”
  又几秒,她补充了两句:“焦慧秀,你的病得去大医院检查了,不管是胃病还是心病,都不能耽搁在我们这小地方的药铺,去兰州瞧瞧吧……我大哥那时候要是早些去了兰州,也不至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