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惊了黄牛

  过了下午最热的两个钟头,天上白兮兮的太阳仍在炙烤着这片麦场。俯瞰的话,麦场的轮廓像是一个饱满的水滴状,大肚朝北,缩起来的尖儿向南。东侧延伸开的是的一块块四四方方的麦田,一直到前方零星隐约的村落处,那麦田才似乎是到了尽头。西侧紧挨着的便是水渠,曲曲弯弯引出了很多小水沟,周围的麦田极尽地将其揽入怀抱,预备能在有水的时候,可以尽情地被哺育滋养。
  麦场的南端,杵着一头黄牛,尾巴正甩来甩去,驱赶着身上的蚊虫,牛身上缚着一架木车。这会儿,三个青年正合力把一车牛粪土卸下来,然后拢成一堆。这些粪土就是用来作为麦田里庄稼的肥料。虽然当时化肥已经有了,但是并不时兴,大多数农民还不相信,所以每年春天施在田里的,还是这往往复复从牛圈、羊圈里出来的粪土。
  他们从牛圈里把粪土铲出来,再转堆到麦场上。这已经是来来回回第三车了。车上的青年用铁锨往下铲,车下的两青年再铲成一推。
  车上的青年往下铲的时候,每次轻轻地带起一点粪土扬到车下右边的青年头上,不停地用眼神示意车下左边的青年,并时不时瞟着右边的青年。
  就在右边的青年左顾右盼的时候,车上的青年把一铲子粪土盖到了他脸上。右边的青年骂了一句“你大爷的!”便举起锨柄打了过去。车上的青年也跳了下来,和左边的青年一前一后,二人将那青年围了起来。
  那青年提起铁锨后撤,瞪着另外两人;三人晓得械斗的危险,互相仇视了数秒,便扔下铁锨,在牛车旁抡起拳头砸了起来。三人满口骂着脏话,扭成一团。其中一人脱身出来,瞅准后一脚踹过去,另一人一躲,那一脚结结实实踹在了牛肚子上。牛登时大惊,跳了几下,拉着车子跃出了麦场,轧进了前方的麦田。
  三人此时仍不解恨,顾不得牛撒脱,仍然打在一起。两个青年本计谋好好合力揍一顿另一青年,不料此青年气力甚大,几番纠缠后,原来在车上的青年招架不住,率先朝南跑了;此时,另一个青年更是独力难支,也被打跑了。
  七月初的天,田里麦子一片洋洋洒洒的黄色,偶有微风吹过,千千万万麦穗摇头晃脑,似乎可以听得见她们互相亲昵的笑声——那成熟的俏丽,看着是那般动人。
  河西走廊东段,祁连山北麓,自古气候干燥,这个夏季也不例外,总共不曾下过几场雨。麦场东西两侧边缘立着的两排白杨,却是感受不到这燥热,竟然翠绿得明亮可爱。白杨中间裹着的麦场,远远看去,地皮白皙得宽阔坦然。此时留在麦场上的青年,被拳打后觉得身上多处作痛,加上愤怒的情绪以及天气热浪的冲击,忽觉得头晕目眩,不得已躺在了树荫下休息。他伸展开四肢,挽起的裤腿伸出来的是紧实的长腿,宽厚的臂膀把他那件被汗渍浸透的背心绷得紧紧的。没错,虽然只有16岁,林青照看上去完完全全是个男子汉了。顶着土灰的侧分头发下,黝黑紧俏的面庞上,两只鱼肚白的眼睛有着超过同龄人的自信与神气。这会儿,他侧首望望微摆的麦浪,又盯着眼底下那一纹纹龟裂的地皮,之后摆过头,看着又高又空寂的天,长长舒一口气——刚才发生的一切,让他觉得心情糟糕透了。
  “青星、青高这两个杂碎,害得我们一起闯了大祸!牛跑了,还跑到庄稼地里,等着爹爹怎么收拾!”他狠狠骂了一句。
  躺了没多久,林青照翻起身来,他知道必须要去找牛了。他们一家种庄稼、干农活全靠的是两头牛。今天跟他们一起出来干活的这头牛只有3岁,正是开始卖力气的好时候,爹爹对牛的呵护之情那是不言而喻的,真要是丢了……他不敢多想,赶紧向着刚才牛撒奔的方向跑过去了。
  跑出麦场,眼前的景象让他更加惊恐了:一道大约几米宽的麦子全部被踩得东躺西卧,横七竖八的麦秆到处乱戳,那种凌乱的惨相,大约只有在鬼子进村的时候才有。况且这是刘长善家的田,谁敢得罪的起!这条道扭扭曲曲从麦场边的田地一直向东南穿过去,青照便顺着踏痕一直往前找。跑着跑着,脚底下一绊,一个趔趄差点往前趴出去。回头一看,原来是插在牛车边的鞭子被颠掉了。来不及多想,青照捡起来仍往前跑去。
  大约向右前方跑了几分钟,踏痕从麦田的边缘处消失了。麦田的南边,坎坷的坡下,是一大片乱石滩,大大小小、红的青的圆石子乱铺其中,中间挣扎着一些杂草。这片石滩原来像是一条河似的,只不过现在干枯寂寥,能制造动静的,就是时不时窜来窜去的灰色的小蜥蜴,和偶尔蹬腿一跃,展翅滑翔的蚂蚱。
  “牛肯定是跑到石滩里面去了!”青照这样想着。
  可下到了石滩中,青照便找不到牛车留下的痕迹了。石滩全是石头,就连蹄印也看不出来;而牛车一路颠簸,洒下来的粪土渣也越来越模糊。
  “现在去哪找呢?”看着身后那一道被糟蹋的庄稼,估计加起来快有一里地了,那是刘长善家的地,青照觉得天要塌下来了,“按着牛跑的方向,只能继续往东边找了!”
  林青照喘了几口大气,一脚深一脚浅地在石滩里奔了下去。
  西边的太阳慢慢开始往下坠了,一直坠到了远处白杨树的间隙中。挂在一道道竖线中间,那个大圆越来越红,周围泛着些缥缈的“蒸汽”,把竖线也扰动得有些弯曲。就像是刚揭开蒸笼的盖子,一个红彤彤的大月饼熟了,发出撩人脾胃的香气一般。
  青照瞪大眼睛,低着头摸索着,期望能找到新拉的牛粪或是什么其他线索。眼瞅着自己前面的影子越来越长,青照才发现时候不早了,自己已很疲惫,肚子也饿得叫唤不停。牛已经不见了踪迹,过两天要收庄稼,而且别人家的庄稼也被踏了,这三件事不断抓挠着青照的心,他又愁又怕。但事已至此,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先回家把这情况跟爹爹说,挨打挨骂,也是不可避免的事,只能硬着头皮折身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