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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到茂春郡主畏惧人言,身份再尊贵也抬不起头的情况,孟瑄的背脊悠然漫过一层凉意,不敢想象要是有哪一天,有人也那样子传唱夏暖燕,他会否动起杀机来。
  好在五哥够细心,特意在洞房之前来提醒他,祖母的人明早一定会来收落红之帕,而最省时省力的法子,就是上缴一块似模似样的帕子,大大方方让祖母存起来。事后母亲知道了,也没有立场来拆穿他们,又或者,母亲也以为清宁郡主这一回正式进门才圆房,不是个勾引爷们的狐媚女子,对郡主的印象又好一层。
  既不希望子孙纵欲纵情,又希望子孙不息,一年抱俩——这是孟府上永恒的矛盾命题。假如他们集体穿越现代,试管婴儿一定会成为苏夫人的福音。
  做好这张假元帕之后,孟瑄心中生出对五哥的感激,没想到对内帏之事最了如指掌的三哥孟瑛,还有兄弟之中最心细如发的九弟孟琳,都没来报个信说,母亲一时疏忽,把夏暖燕也作普通的新人介绍给祖母了。而五哥孟宸,不论前世今生都不是兄弟中的亲近之属,这次倒真的帮了他一个大忙。
  还有那些布置新房的嬷嬷丫鬟,太粗心过头了,竟然没有准备下一块接落红的帕子。昨夜忙里偷闲时,他在床上与床柜里一翻,什么都找不见,幸亏他多口问竟嬷嬷要了张新帕子,否则就要铰一块床单拿给祖母,看她孙媳妇儿足够贞洁的证据了。
  “吱呀——”孟瑄开了门,看向廊下的四五个丫鬟,亲切友善地问,“借问一句,军中的宋大哥是哪一位?他的名号是什么?”
  “……”
  丫鬟们的讨论声戛然而止,彼此面面相觑,再没料想到,她们的窃窃私语会被七爷给听去!
  大言不惭说过孟瑄“好龙阳”的香芝,面上一阵青一阵白,等醒悟过来自己犯下的大错时,她哭跪于地,告饶道:“奴婢乃家生子,从祖爷爷祖奶奶那一辈儿就伺候着了,求七爷别把我撵出去,不然我就没有活路了,爹娘哥嫂都不待见的,求七爷开恩哪!奴婢自打九岁进来,在园子里服侍了十年,从没出过一回错哪!”
  说到此时,她勾动了心中的委屈,酸楚的心肠一片搅动,把自己当成了天下第一不幸人,涕泪交加起来。原是因为她父母是外院里的得脸管事,才谋进来当了这个好差,打头就从二等丫鬟做起。岂料这七房不比别处,主子爷是个眼里面完全望不见女子的怪脾性,致使她进来十年都没有半点儿晋升,反而是那些出身不好、资历短浅的,一个个后来居上,到四爷五爷六爷等主子身边当差,有的从四等丫鬟做到一等丫鬟,还有的已成了通房丫头准姨娘。
  如今她都快二十岁了,耗到这个份儿上,仍然只是二等丫鬟,将来配小厮的命。她甚至猜想,自己服侍了七爷十年,从端奶到端茶再到端酒,七爷可能至今还没法儿把她的脸和名字对上号呢。现在偶然说他一句坏话被抓,打一顿撵出去,她还活不活?
  “呜呜啊……”香芝哭得催心催肝,只等七爷来一句“这个丫头不好,待我回了母亲撵她出去”,她就要一头磕死在台阶上。
  孟瑄蹙眉,不明白一句简单的问话,怎么问出了这么惊悚的效果。荷藕等机灵些的丫鬟,连忙摇动香芝的手臂,劝道:“七爷大喜的第二日,你就在他的门前哭成这样,传到老太太和太太耳中,连你的老子娘都被你连累了!还哭!”
  吓得香芝立刻不哭了,不过因为停得太急,连续打空嗝。几个丫鬟一起跪下向七爷请罪,莺莺啼声叠成一片,煞是好听。
  孟瑄负手站在门内,顿了一顿,极温和地说:“你们不用怕成这样,我并未生气,也知道那不过一句戏言而已,只是一时好奇,就出来问问说那句话的‘宋大哥’是哪一位,改日也还他一个笑话。呵。”
  “是宋榄宋大哥,他爹也是府中管事。”荷藕略抬起头,斗胆答道。
  “宋榄?”孟瑄若有所思。
  从荷藕等丫头口中问明了情况,孟瑄微笑道:“这事儿就算过去了,你们谁也不要对外讲起,也不可跟宋榄说去,否则……”
  声调拖长,将几个丫头的心都提起来,不知泄露了主子机密,会面临多么可怕的惩罚,不过七爷最后只玩笑似的说了句,“否则让我抓住谁背后编排我,那她下月的月例就归我了。”
  丫鬟们听后略松一口气,她们那几百钱,最多一两银子的例钱,主子爷怎么可能看上!七爷这么调侃,也就是不生她们的气了?于是,荷藕、香芝、鹿瑶几个丫鬟都纷纷表示,发誓不对别人提起半个字来,谁提谁的舌头长疔。
  她们虽然无聊的时候爱扯这些浑话闲打牙,可那是建立在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基础上,现在都已捅到主子跟前了,一时不稳,再泄露去太太那里,太太有多重视七爷,府里长眼睛的都看得见。要让太太知道,她们背后败坏七爷声名,那可是天灾一场。想到这里,她们每个人都立意,要把此事烂在肚子里。
  问完了这段公案,孟瑄将一黑漆木盘搁在石台上,木盘蒙着月白细绸,形状微凸起,似是盛了什么东西。他吩咐道:“这个是祖母等要的东西,你们出两个人,好生端着给送过去。若问起七奶奶来,你们只拣顺耳的话说,就说听闻祖母昨日积了食,身体违和,夜不能安寝,故而明天才敢去给祖母磕头——听清楚了吗?”
  又是荷藕第一个应下:“回爷的话,奴婢记下了,这就将元帕送过去。老太太的焦嬷嬷早前还来问呢,奴婢等决不敢怠慢。”
  孟瑄见她口齿清楚,心底也比其他几人明白,于是问了她的名字。荷藕心中喜不自胜,面上却从容低调,将自己的名儿告诉七爷。香芝等资历老过她的,见荷藕才进园伺候一年,就获得了“被问名”的殊荣,艳羡自不必说。七爷的人气,在一众丫鬟的公推评选中,是仅次于三爷和五爷的。
  “荷藕,”孟瑄重复一声,心想这名字与夏暖燕倒有两分亲,旋即笑道,“以后你服侍七奶奶吧,她新住进来,哪里不习惯、什么旧规旧例不明白、遇见了不相熟的妯娌小姑,你都须从旁耐心提点一二。”
  荷藕听到一半,就有些失望,原来是派去伺候七奶奶。不过转念又一想,七爷新婚,跟七奶奶在一处的时候必然多,应天府又有娶妻之后跟着就纳妾、收通房的旧俗,而七奶奶娘家带来的四个丫头都笨笨的,进了园子连东南西北都摸不清,一看就成不了大器。“”只要她殷勤服侍,讨得七奶奶之欢心,那么通房丫头的位分,她也有机会搏一搏。
  打着这样的成算,她的声音甜脆如嫩藕,满口答应着,一定无微不至地看护和提点七奶奶,让七奶奶尽快适应孟府的一应起居,请七爷放心云云。
  孟瑄又问了那位齐公子是谁,在内苑里问路作甚。须知道,一般的客人肯定进不了别人家的内苑,就算是孟晚等堂兄辈的人物,不逢上特殊的酒宴场合,也走不进这里面来。这是家家户户的内宅与外院的基本区分,一家之中的房次越多,宅门越深,这种区分就越明显,要不怎么有“一入侯门深似海”的感概呢?
  这一回,鹿瑶抢答道,那位齐公子是个算命的相士,月前给二爷他们定亲时,齐公子就来过府里两趟。
  相士?孟瑄听了这个,再结合那位齐公子能仅凭一个眼神儿,就让这几个丫头争吵起来的好本事,基本可以确定是齐玄余无疑。才刚这么一想,一身紫衣棋盘格官袍、一副风流形状的齐玄余,就笑吟吟地出现在园子入口处了,远远望着孟瑄笑,唇角扯开的弧度极大,粲然的黑眸却显得冷冰冰的,看起来有点儿慎人。
  他笑望孟瑄的时候,孟瑄也回望他,唇畔勾起,头略微向左一歪。
  几个丫鬟顺着主子的目光瞧过去,看见了那么个笑法儿的齐公子,都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再情不自禁地回头看一眼七爷,也是目不转睛的望着齐公子,笑容灿烂阳光……丫鬟们都低垂了头,捧着黑漆木盘,寂然退下。孟瑄又适时地叫住她们,赏每人一个荷包,又多赏了荷藕与香芝二人香囊扇坠儿。
  众女欣喜退下,都道“七爷眼中不见女子”的传言纯属子虚乌有,伺候了几年,今日头一遭跟七爷说这许多话,才知道他是个极随和的人。
  去办差的丫鬟与园子门口的齐玄余擦肩而过,一个个都是绯红的耳朵和粉红的脖颈,倒不是为这齐公子生得太好看——再好看的男人,也越不过三爷七爷去——而是,这齐公子的目光中独有一种形容不出来的意味,让人瞧上半眼,腿就软了,背脊就酥了……
  “庐州见你两回,青州那次你或许也在,回到京城家里还能遇上你,最近见面很频密哈!”孟瑄笑出一排白牙齿,远远跟来客打招呼。
  “莫非小七公子不欢迎?”齐玄余眯眼笑问。
  孟瑄负手踱步,半开玩笑地说:“小国师你魅力无限,走到哪儿都搅乱一池春水,在宫里这样,在我家还这样,试问这天底下还有哪一家愿邀你为座上客。”
  早些年,流传广泛的一桩震动朝野的绯闻,就是皇宫中“等闲殿”的十几名小宫娥中竟有四人有孕,而“等闲殿”是一位已故妃嫔的旧所,十多年不曾迎驾,让宫娥们有孕的显然不是皇宫中唯一的雄性动物,皇帝朱元璋。
  这等明目张胆的秽乱宫廷之事,依着皇帝素日的性情,还不把那“等闲殿”中所有的宫女、太监、鸡狗都拿绳子一捆,大大的工夫、耐耐的性儿拷问至死。
  想到皇帝的残酷手段,想到整个皇城都免不了扫一回台风尾的情景,谁听了不哆嗦。可当时不满二十岁的钦天监监正齐玄余,直接站出来,自承罪名了:圣上不用费神查了,那个贼人就是我。
  是你?朱元璋双目喷火。
  齐玄余点点头,从容不迫地交代说:不单那四名宫娥腹中骨血是臣下的,连其余的十几人也与臣下有染,而且不只一次。臣下每次饮酒至微醺,都会入宫找她们合欢,她们每个人都很可爱,等闲殿真是个好地方。
  当时在场的妃嫔并内臣,几乎以为是自己幻听了,才会听见这等大逆不道之言,这种话是能在皇帝面前说的吗?
  而侍立一旁的数十名宫娥,常年不能看见除年迈的皇上之外的男人,这次见了这么俊秀挺拔的一名年轻男子,双目湛然有神采,笑意中有微讽,又敢在圣驾前说出这等豪言来,简直就是男人中的男人!于是,十人中有七人都心跳加速,眼赤头晕,更有甚者芳泽之地湿润,暗暗引齐玄余为知己。
  后来,这件事怎么发展和转折的,了解内情的人并不多。但既然齐玄余如今还健在,看上去还过得十分滋润,今岁里,他还顶去其父齐经之位,晋升为含金量极高的上品国师,由此可见,他们齐家的圣眷隆宠,简直胜过孟家与段家绑在一块儿再乘以!现成的,你跑去问孟瑄和段晓楼,二公子敢调戏宫娥否?答案一定是否定的。
  因此当今朝野,圣驾前的第一人,非齐玄余莫属也。
  随着老迈与昏聩日益递增,皇帝现在几乎就把齐玄余的话当圣旨来听了,若是齐玄余说,全国上下剃秃子,有助于国运,那么一道“留发不留头”的圣旨,估计次日辰时就出来了。齐玄余再说,陛下您喝马溺,将有助于龙体康健,那么,最澄清明黄的千里马之马溺,第二日一早定会摆在皇帝的餐桌上。这话一点都不夸张。
  孟瑄两世为人,是亲身经历过这一段的。他知道老皇帝的时日无多,就是这几个月的事了,稍后,长孙殿下朱允炆就会承继大统。
  大概将死之人都有这么个疯狂的阶段,而将死的帝王尤其如此。他的一生登峰造极,享受过最大的富贵,动用过最大的权力,没有一人可以违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