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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家的老太太梅氏今年七十二岁,是皇亲国戚梅家的嫡女,一生育有孟善、孟兮二子和一个女儿孟玉儿。这个孟玉儿四十岁上守寡,入了孟家在西城的家庙修行,也常把老太太接去小住。老太太年轻时贪肉食,因此身子落下了几样富贵病,每次在家庙小住,听经茹素,就觉得人也清爽精神些。而且庙里做素菜的师傅,手艺非常了得,味道不比肉差,老太太渐渐就把小住变成长住了。
不过今天,孟府有她三个孙子的喜宴,这位喜欢热闹的老人家是绝对不会错过的。昨个儿夜里,一乘华盖小轿从城西走到城南,把老太太接回家来。本来还要同接姑太太孟玉儿来喝杯喜酒,可懂得扶乩的姑太太占得卦辞:忌出行,东南方有窦(疑窦,不确定因素)。于是她坚持不肯出庙,况且也是剃度过的人了,遂作罢。
热闹的锣鼓声,在孟家当院响起来,又有姻亲商家送过来一个四十人的戏班,在中庭廊前搭起戏台来,咿咿呀呀地一大清早就唱起来。孟瑄穿过回廊时,偶然听见一句“新月如佳人,潋潋初弄月;新月如佳人,出海初弄色”的戏词,惹得他一阵出神,想起上一次见夏暖燕一身红衣坐花轿的情形来。后面走的孟宸拍他一下,提醒时候不早了,迎亲队伍已经在等了,于是孟瑄匆匆而去。
闹闹穰穰之间,族中亲戚的人络绎不绝而来,一时车马填门,送往迎来,口称“大喜大喜”,回曰“同喜同喜”。
鼎鼎有名的孟家十一虎,除了“大虎”孟贤引兵归湖广,赶不及回来观礼,其余的十虎赫然列座,堪称三年不遇的盛况。早有得信的亲戚、世交之家的女眷,专程赶来拜贺的时候,不忘捎带上尚未出阁的女儿,其意不言自明。苏夫人、洪姨娘听戏之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那些女孩子的一言一行。
孟家兄弟,除去要去迎亲的三人,余者都穿着清一色的银线手绣葛衫斓衣,齐刷刷的七位年轻公子走出来,晃花了多少人的眼睛。他们接到苏夫人的公派任务,陪侍在侧,一整天都得列席,其中有几个坐不住的,如孟瑜、孟逍,此刻都是一脸苦笑,一左一右地歪着脑袋,却丝毫不减俊逸风采,别有一番慵懒风致。早有几位官家千金看得眼圈湿润,目射红光,说着她们的悄悄话:这里一定是仙境,这里就是每个女孩儿一心追求的梦之国度!
因为戏台上唱的全是这一季的新戏,来的宾客又有大半都好看戏,所以渐渐就喧宾夺主了,观礼反而成了第二位。中庭的廊檐下,聚集了最多的女客,而苏夫人见老夫人也看得津津有味,于是索性让人将一组紫檀戏屏隔在后厦,里面也摆起了酒席。
上首一桌是老太太,有孟善之妾陪着;下面依次是本家女眷、亲戚家女孩儿、苏夫人及子孙辈女眷、世交家的女眷、其余官家的女眷。虽然号称从简,喜帖也只撒出去一百张,可午时不到,宾客已经满满当当坐了五十桌,大家笑吟吟地看戏、相人,乐呵呵地看风景之余,别人也把他们当成风景看,一时宾主尽欢。
城东的“伪郡主府”亦是一早忙活起来。
一套正红花罗苏绣金边嫁衣,是延聘的几名师傅赶着夜制出来的,蓝氏不擅长女红,只能从旁捻一埝线,拨一拨灯花,有时挺着个大肚子,亲自给裁缝师傅们斟茶,算是在嫁衣中加进了她的心思。耗资两千两购得的金银细软等各色嫁妆,比花轿早三个时辰进了孟家,如今只差新娘子本人了。
四更天时,夏暖燕被薄荷、山楂唤醒了,香草汤洗漱之后,两个丫头给她梳了一个华美的新月弄江髻,也戴上了上次没戴过的珍雀朝凤冠,上嵌十九颗均匀等大的南海珍珠。一面半人高的水镜抬过来一照,镜中那位盛妆华服、鬟低鬓拢的少女周身沐红,也正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直直地回望着她,唇边笑意浅淡。
青儿笑吟吟地在旁看着,见少女着一袭大红绣金边的花罗纱嫁衣,细褶收腰的裁剪,勾勒出少女美好的轮廓。一头软缎似的长发,在半明半昧的屋里涌动着粼光闪闪的浪,被两双巧手绾成新月弄江髻,只在云鬓边挑出两绺青丝,松松绰绰地垂至胸前,美轮美奂。
少女肤白如新剥鲜菱,浓淡适宜的妆容映得她容色娇艳,颜若朝华,黛眉如画,凤目点漆,清秀绝伦。钏珠珍雀朝凤冠是赤金打造,灯火一映,更是灿然生光。但是在她的容光衬托之下,再华美锦缎,再富贵的凤冠,也都显得黯然失色了。
“妹妹当真非尘世中人!”青儿从窗台上折下嫩黄的菊花一朵,在少女面前屈单膝,求爱道,“某一生之中,从未见过似妹妹这般清丽雅致的姑娘,当真是人淡如菊!与其便宜孟瑄,不如便宜某,请接受某的一点心意,当是给彼此一个机会~~”一双朦胧的犀牛星星眼,使劲儿冲少女放电,滋滋滋。
“不要。”夏暖燕无情地说,“新娘子戴菊花很怪,而且小女子已经找到良人了,公子你死了这条心吧。”
“哦~~”青儿捂着胸口向后倒去,泣声道,“没想到乃是这种翻脸无情的女子,昨晚与某还抱抱睡觉,早晨醒了却不认人!烈日当空,某的自尊被焚……”
“好看虽好看,”夏暖燕端详着镜中人,安静地微笑说,“只是这红妆太浓了,我从未搽过这么红的胭脂,看上去不像我了。”
薄荷笑道:“新娘子哪个不是红红美美的,小姐这已经是最淡的妆容了,饶是这样还说太浓艳,那要是请专门的喜娘来梳头装扮,小姐可出不了咱们的门儿了。”说着,从匣奁中抓出一把珍珠花蕊的纱堆花来,密密匝匝地给新娘子的乌发别了一圈。
夏暖燕只往镜中看了一眼就别开脸说:“青儿你去外面瞅瞅有没有又红又香的花儿,摘一朵来别在鬓上,比珍珠花有趣儿多了,不拘木芙蓉还是一串香,快捡好的摘了来。”
寻常的新娘子出嫁,人还未上花轿入正题,都要羞得不行了,哪儿还能对自己的妆容发表意见。夏暖燕虽然完全不记得上次嫁予孟瑄的经历,不过一想起孟瑄温和的笑意、璨然的眼眸、及回京路上诸般细心体贴之处,也就对于入住一个新家不抱多少忐忑了。
因为孟瑄曾说了,“孟府很大,人也多,从上到下都有照料不过来的时候,几乎每个人都有受委屈的情形,不过清儿你进门一日,我便护你一日,决不让你感觉不适应。“”等住得久了,自然而然就好了。”当时夏暖燕听后称谢,觉得他真是细心周到,只是她不知,孟瑄特意说这样的话,不是没有深层含义的……
上罢新妆,夏暖燕去堂上拜别父母,蓝氏又流了一汪眼泪,聂淳安慰说:“两家住得近,想找见面的机会很容易。”而蓝氏收起眼泪后,也像个寻常的母亲那样,把《千金条律》中嫁人篇的东西背出几条来,夏暖燕微微垂首听着,没有多数新娘子的羞涩,还是一般无二的温和顺从。
蓝氏以绢拭泪说:“往后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进了大宅门儿,一言一行有时候都身不由己,吃的穿的也不如往常随意。各家各户的规矩都不一样,进了别家的门,就得遵着别家的规矩了。新媳妇进婆家,受些委屈是难免的,俗语道,多年媳妇熬成婆,多熬几年就有好日子了。”夏暖燕敛眉听着,轻声答应着。
蓝氏总结了自己当年嫁入京城夏府时的“失败心得”,执手相看泪眼,谆谆教导女儿说:“第一印象很重要,半点懈怠都不能有,人不能拿大,一开始要把自己摆在比婆家的丫鬟更低的位置上,因为不论你身份高或低,人巧或笨,你都是婆家的新人,一点儿资历都没有。这点定要时刻放在心上,作为自己的行为准则,平日里要如履薄冰,要随和、恭顺、温婉,既不可太呆太没眼色,又不能机灵灵巧过头了。这里面的度,都得你自己把握。”
一旁的青儿暗呼,哦!没想到小逸的呆娘亲也有如此精辟的话,果然是不经一事不长一智,高,实在是高!
夏暖燕淡淡笑回道:“我省得的,娘,孟家乃名门望族,有十一子,将来就有十一个儿媳妇,其中一定不乏王公府第的千金,甚至皇家之女,我如夏敢拿大呢。娘放心,我会摆正心态。”
“光摆正心态还不够,”蓝氏又殷切教育道,“心里头不争不抢,面上也不能做得完全不在意,否则也触犯某些人的忌讳。某些侵染俗世事务惯了的女人,看见那些个目下无尘的清灵灵女孩儿,就觉得不入眼,久了心里就长刺——我说的是面对婆婆的时候,有些婆婆喜欢嘴巧、明练的媳妇,有的却偏好看上去沉默寡言、实则心内有成算的媳妇,还有的婆婆,偏喜欢里外都呆蠢媳妇,看见儿子媳妇两人不热,她心中还分外舒坦。”
“变态。”青儿小声嘀咕,一下被蓝氏听见了,更加着重嘱咐女儿:“有的人确实这样,你心里明白就行,口上可别乱说。这些你都得看着办,总之一定要留好第一印象,还要做好面子工夫,婆婆的喜好是怎样的,你就得装成怎样的。吃的、穿的、用的、屋里的陈设,都得合着她的意,她爱食荤,你就不宜长素;她爱鲜艳,你就得跟着穿红着绿,看着俗气也得这么穿,要随大流。”
蓝氏知道女儿穿惯了青色、浅蓝的家常衣裙,也不爱戴金银头面,所以特特将这一点提出来说。
夏暖燕面带笑意,心里却想起,昨日孟家的九公子孟琳捎来便笺一封,说孟母曾属意,让孟瑄同时迎娶两名女子过门,除她之外,还有一个仙草郡主,让两人对房“两头大”。这种情况的“平妻”,律法上也是认可的,是唯一一种民间娶平妻的正当途径。因为约定俗成的条例,不论亲家间怎么定,都是先入门为妻,后入门为妾,而两人同时入门,算是钻了律法的空子。第二种正途,就是圣旨赐婚,才能有后来居上的局面。
孟琳信里还告诉夏暖燕,他七哥严词拒绝了母亲,还说“要上郡主府入赘去”。只因京城有个茂春郡主的先例,仪宾董永入赘她府上后,处处受气吃瘪不说,堂堂七尺男儿还得跟几个娘气的面首共分一女,生了儿子都不知是谁的,被京中人引为笑柄。所以,孟母听后心中大感不悦,虽然后来劝好了,但心里只怕还有疙瘩。孟琳让夏暖燕“小心在意”。
现在听母亲说什么“第一印象”很重要,夏暖燕暗自苦笑道,第一印象已经被七公子赔出去了,不知再靠小事加分,什么时候能加回分数来。
“第一是婆婆,第二是相公,第三是妯娌,第四是公公,第五是叔叔,次序决不能错了。”蓝氏自己的亲身体验,是跟公公、叔叔这些人,能避多远就避多远。记得当年她那会子,多跟夏敬先的一堂弟说了两句话,婆婆就不喜了;公公多夸了她两声,婆婆的笑容就不自然了。当面并不说什么,背后可零碎着整人呢。
“行了,蓝姨,吉时要到了!”青儿笑着打趣道,“您再担心再挂心,也不能代替小逸坐花轿。丑媳妇终要见公婆,夏况小逸又不丑,这样的仙女儿妹妹,您还怕拿不出手去,那我娘以后都不敢说她十八年前生过一个女儿了。”
“是呀,娘,”夏暖燕亦笑道,“女儿虽然愚钝,也懂看人眼色的。”
聂淳严肃的脸上露出罕见的可以称之为“笑”的表情,打岔道:“逸逸是大姑娘了,她能处理好这些,月季你不必担忧。那孟七公子我曾见过,他人不错,相信会好好待逸逸,再不行还有我呢。”
堂中人依依惜别,下人来报,燕王妃送了十箱贺礼,给郡主添嫁妆,并附上礼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