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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暖燕当时这样说,主要是冲着夏敬先去的,图一时口上痛快。可事后一想,知道君前无戏言,她也不能再反水改“供词”,只好将这两顶帽子扣在了母亲和聂淳的头上。
比之夏敬先,聂淳这个丈夫与父亲堪称“四孝全夫”了,夏暖燕也没忸怩考虑,一声“父亲”立刻就脱口而出了。聂淳反而愣了愣,然后扭头用别的话岔开这一节,说起她外祖父留下的一套“琴棋书画”,当年被夏阜卷走了,她娘非常伤心,一直觉得愧对外祖父,而这一回进京,他就一直打听夏阜抄家之后的家产去向,可一直没打探出来。
夏暖燕想起有一回在扬州十里坡的冰花甸客栈,盗听段晓楼和杜尧的对话,杜尧曾提起过,那套琴棋书画的古董珍品,被陆江北以两万三千多两银子的高价从当铺中赎出来了,饶是那样,还是“动用职权、顶风作案”才能拿到手。她料想,自己去找陆江北原价赎出,陆江北断然不收她银子,既然这样,也不必执着于一定要拿回那样东西,握在自家手中。凭他什么传家的古董,千百年后又有几件还能交到后代手里。
于是她说:“那四样东西的去向我知道,原是被夏阜拿去当铺死当,得银一万九千两,两年后有一位珍惜这些物件儿的善主花两万多两赎出,珍藏于高阁。”
聂淳本来是没话找话说,没想到却问出了他一直没寻得的古董的下落,待要问那位善主是谁时,夏暖燕又道:“女儿的浅见是这样的,那些东西价值与日攀升,花银子去赎,三万两的天价都未必能拿到,不如就让那位新主人收藏罢。一则母亲在琴棋书画上都不通,收着那些东西也白搁着,不如交给更能赏识它们的人;二则东西曾被夏阜偷走一回,母亲日后拿着它,未必不想起当日跟着他的时候,从那个人、那个人的家人那里受的种种苦。咱们夏必花银子买闹心呢?”
聂淳倒是没想到她说的这一层,听完后默然半晌,叹道:“夏阜这个黑心的豺狼,你母亲对他那样好,他私娶外室生女也就罢了,用的无不是你母亲给的,临走还偷去琴棋书画,真是不可饶恕。”
“他现在还活着吗?”青儿倍感好奇,“还有他家里的一丘之貉?”
“都活着,”聂淳言简意赅地说,“夏阜在牢里没出来,他的母亲、女儿、姐姐、姐夫四人如今就在京城一带行乞,似乎是夏阜欠了什么债,债主让他的家人偿还。”
“临安公主府管家的小舅子的堂弟的表外甥,这是那位债主的来历,”夏暖燕从常诺那儿知道的一手资料,可比聂淳多得多,她如数家珍地说,“夏阜当年做生意,骗走合伙人两千两银子,后来他倒台了,入狱了,被合伙人追讨连本带息三千两,于是给夏阜的老母、女儿、姐姐、姐夫四人种上疫病病邪,大人就打跛一腿,小娃就削去一耳,让他们一家四口在京城闹市游行行乞,什么时候讨到三千两,什么时候才将他们脖颈上的铁锁解开。”
青儿从未听夏暖燕提过,此刻一听就爆了粗口:“我靠!这个够狠够绝的。”
“自作孽不可活,只是小孩有些可怜。不知有无人见之可怜解救之。”聂淳为此事下了注评,就不多提了,只是复又叹道,“那罗老爷的遗物也就罢了,你娘原本是打算拿来做你的陪嫁,现在却不能了。”顿了顿又说,“我颇有积蓄,在京城购置田产住宅并两家商铺之后,仍有八千多两的富裕,便拿四千来做你的嫁资吧,我听说,你在扬州出嫁那一回,罗家分文嫁资未出。”
乖乖,青儿忍不住咂舌,这个后爹忒大方了点吧?就算罗家那种有钱人,拿出两千五就算他们豪气了;廖家几代当官,统共就自己这么一个亲女儿,嫁资也就拟定了四千的标准,还随着自己的顽皮表现有下滑的趋势,要不自己干嘛辛苦出来赚嫁妆呢,还不是因为爹娘小气。聂淳一个无家无业漂泊到三十多的大侠客,就算通过“非正当手段”赚到一笔巨款,那也是拿命换来的吧?这么大方就送给继女了?乖乖乖→_→这个爹爹乃模范父亲!撒花鼓掌!
听聂淳如此坦诚,夏暖燕也不做隐瞒,仰头对上聂淳一双冷冽的眼眸,安静微笑道:“父亲给女儿的嫁妆,女儿本不应推辞,该欢欢喜喜收下才对。不过我出阁前一直在暗地里经商,如今身家比父亲更丰厚数倍,而且七公子待我极好,每次置产都用我的名字,这样算起来,我都快胜过一个公主富裕了。因此,出嫁时有个热闹就行,嫁妆就不用准备了。”
她这倒不是虚话客套,几日前无事,她自己盘点身家时,加了加她在扬州的几家铺子和怡红院的股份,就有一万八千两,后来又通过乐于助人的常诺,弄到了夏阜的家产,两万四千两银子,其中两万两都是南方的良田田契,余者是金劵银票,都拿来入伙儿青儿的“奥林匹克城”项目了。这么一加,她约有身家四万两千两,几乎可以以大地主女商贾自居了。在追求财富的途中忘了最初的目的,不知不觉竟有这么多了。
聂淳面露诧异,沉吟着说:“已经叫人去采办绸缎和干货药材了,那就折半为两千两吧,一则女孩儿的嫁妆是图个吉利,二则,可以稍减你母亲心中的愧疚。”
夏暖燕也不再争辩,垂头微笑道:“多谢父亲。”
“……不客气。”聂淳轻咳,迫使自己适应这个美丽的女儿一声脆过一声的“父亲”。
几件正事谈完了,这一对客气友好的父女正好穿过正堂,走进内堂,三人同时收住脚步,夏暖燕睁大一双蕴含着水意的眼睛,静静望过去,堂上那个大腹便便的美丽妇人,不是她娘是谁?
“母亲……”她一溜小碎步跑上前,盈盈拜倒于地。身后的聂淳与青儿都含笑看着这一幕。
※※※
“母亲?你说什么!”孟瑄将茶碗往桌边一掷,仿佛椅子突然生了刺一样弹跳起来,不可置信地瞪着主位上的那一位美丽妇人,惊呼道,“什么仙草郡主?哪家的仙草郡主!”
“是长公主府的仙草郡主,皇家的郡主。”
美丽妇人穿一身及膝的深棕褙子,外罩一件暗红蝶纹层纱坎肩,乌发一丝不乱地挽着长髻,看那个长髻的长度,估计打散了之后,可能比夏暖燕“当年”的长发更长。她就是孟瑄的母亲苏夫人,如今也是一位有寿的人了,但是岁月却没在她的面上留下多少痕迹,单是这么望上去,说她三十岁也有人相信。
她对儿子一惊一乍的表现不作置评,用淡淡的口吻说:“清宁郡主是燕王之女,仙草郡主是临安公主之女,二人乃表姐妹,相信嫁过来以后一定可以相处得亲密无间,尽心做好你的妻子。小七你坐享齐人之福,应当欢喜才对,怎么看脸色倒显得很不满意。”
母亲优雅柔和的嗓音,不再像往日那般悦耳动听,孟瑄的面色一阵惊疑一阵青白,直觉地排斥母亲的这个“提议”,深吸一口气后,他冷然道:“我不娶仙草郡主,请母亲退了这门亲事,让仙草郡主另觅佳婿。”
“退亲?!”苏夫人的面容微波,皱紧了两道娥眉,缓缓吐声道,“从来没有跟皇家定亲之后再退亲的道理,那仙草郡主李仙茜年方十七,我亲自去长公主府相过,撇去她的身份不提,也是难得的百里挑一的容貌,千里挑一的性情,否则我也不会仓促定下这门亲事。你连我的话都没听完,张口就否决掉,是谁给你这样的底气?”
孟瑄继续冷然道:“她再好、再合娘的心意,我还有十个兄弟摆在那儿呢,让他们娶去!百里挑一也好,千里挑一也罢,儿子自己的那个万万人里挑一的妻子已经挑好了,此生非她不娶,而且只娶她一个。”
苏夫人听得又好气又好笑,嗤道:“多大的人了还说这么孩子气的话,还以为几个儿子里最让我省心的是你,如今听你的这个话头,恐怕日后最叫我操心的就是你。”说着放缓了语气,柔声劝道,“李仙茜比燕王家的那位朱清宁一点儿不差,你娶一次亲,能得两个郡主为妻,岂不是美事一桩、佳话一段?”
一旁列座的洪姨娘也帮忙劝道:“不是好的,夫人也不会特意留给七爷。先前夫人也看了三个,都是各家里拔尖儿的姑娘,有一个王家的,哎呦那模样长得,跟雪团儿堆出来一般,婢妾见了也喜欢。可后来几乎快议定了亲事,坏事就一件接着一件的来了,先是打仗的事儿,然后是家人从扬州传信来说九爷他们几个走丢了,急得夫人跟什么似的。好容易都平平安安回家了,这才办几门亲事冲冲喜。”
“几门喜事?”孟瑄狐疑地问,“除我和清儿之外,还有谁?”
洪姨娘笑道:“王家的王温梨,说给二爷当侧室;刘家的刘芝,说给四爷当正室;周家的年纪还小,定下给五爷当正室。最好的一个仙草郡主,才定给七爷你。”洪姨娘是老爷孟善的妾室,生了大女儿孟静,又抚养了孟善第四子孟藻几年,因此在家里是颇有地位的。她最大的成功秘诀,就是顺着苏夫人的话说话,这一顺就顺了二十年。
孟瑄听后“扑通”向主位跪下,央告道:“母亲,我绝对不娶那个李仙茜,你快退了这门亲,或者我自己去长公主府赔罪、退亲事。总之孩儿决计不会娶清儿之外的任夏女人,母亲你一向疼我,这次就再多疼我一回吧!”
苏夫人皱眉道:“别犟了,就算这回退了这个,下次还有别的,我听瑛儿说过了,那个朱清宁根本还是个小孩儿,身板也薄,再过三年都未必能生养。娘给你挑的李仙茜,面若银盆,身板厚实,嫁过来第一年就能生孩子。你单娶那朱清宁做正房,以后连个嫡子都没有,这可怎么了得!”孟家以子嗣为家本,渐渐就贯彻到每个人的言行与观念中。
孟瑄腾地扭头,望向下首左位的孟瑛,带着火气质问道:“你干嘛拆我的台?我可不曾得罪你!”
孟瑛正在品一杯君山银针,不紧不慢地搁下茶杯,无辜地眨眼道:“我实话实说而已,而且张嬷嬷当一句家常闲聊问出来的,我一时也没盯防她是母亲派来的‘密探’。那丫头的确过分瘦了。”
孟瑄又回头看向洪姨娘身后站着的张嬷嬷,后者尴尬地笑了一声,孟瑄气呼呼地说:“哥他乱说,相士占过清儿是有福气的人,将来要生十个儿子!”
张嬷嬷当然不愿得罪七公子,先前打探清宁郡主的缺点,是为了奉承苏夫人,现在当然要亡羊补牢,从七公子这里奉承一回了。于是她笑道:“哈哈,相士的眼光当然比咱们准多了,啊哈哈哈……”然后?然后就没了。
孟瑄气鼓鼓地瞪眼,不等叫起,自己从地上站起来,闷声不吭地往外走去。苏夫人连忙叫住他,问曰上哪儿去,答曰去公主府退亲,顿时把苏夫人也气到了,大斥“胡闹,拦住他!”
于是,孟四孟藻、孟五孟宸、孟六孟秉、孟八孟扬等几人围上来,象征性地拦了一回,虽然是做做样子,不过人多堵了门口,孟瑄出去不得,又冲孟瑛撒气道:“你不帮我,别想我下次帮你,那个女人可是她的好友,你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话别人不懂,孟瑛却深懂,孟瑄说的是廖青儿。提起她,孟瑛有点犹豫起来,先前在外漂泊时,的确想她的时候最多;可现在回了家,温馨的家,看着三房里的五个如花美眷,又觉得廖青儿不过如此,不怎么惦念她了,夏况她从来都不给他好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