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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孟瑄的话还没有说完:“我在扬州查案的这段日子,曾数次逢上段晓楼这个人,他和我都是改换过装扮,当时不知是敌是友,还曾几度交过手。我对他感到好奇的同时,也能感觉出他对我的能耐非常之感兴趣,想要一探究竟。”
夏暖燕睡不着了,翻个身正面对孟瑄,问:“你究竟想说什么,我不懂猜,请明言罢。”
孟瑄吸一口气,将他的见闻和推测全都说出来:“今日我进水谦居之前,有一瞬间,清楚看见段晓楼蹲在三楼屋顶上,低头看什么的样子。然后下一瞬,他就仿佛隐形一样消失了,就消失在我眼前。我不信世上有这么邪异的事,于是也上三楼探索一番,察觉到了活人的气息,对着那里发动攻击,他又突然显形,我们这才打起来。后来住了手,相约去喝酒,他都走出一段路了,又突然说皇帝要吃的就是院门口的那种野果,非要折回来摘果子,仿佛是刻意留你在廊下多站一刻。晚间我去问暗哨,他的野果捎去给皇帝了没有,答案是否定的。”
夏暖燕一晌无语,然后串起他的话来,噙笑道:“相公你的意思是,段晓楼为了试探你的绝技,就先在我的屋顶上做手脚,弄松一块瓦掉下来砸我,看你能不能远距离控制它不砸到我。之所以没有人看见他做手脚,是因为他当时隐了形,在透明人的状态下撬开那块陶瓦?”
孟瑄不语,没错,这就是他想说的意思。
夏暖燕冷笑了一声,激烈地反问:“那他怎么能确定,我就正好站在那下边,要是偏着没砸中,你就不必费神出手救我,他也窥探不到你的秘技,那他的心思不就白费了?”
孟瑄冷静地说:“只要大致位置不差,我们离那么远,远远看过去都是屋瓦砸下来,我都必然会救你,所以不用瞄得多准,只要一开始见面寒暄的时候,将你引着站到廊下一个合适的位置就行了。事实上,他将你引到的站处就是屋瓦的坠地点,半分都不差,而你目送我和他离开,你脚下好似定住了一般,半步挪动都没有,才会正被砸中,半分都不偏。这也在他的意料之外,因为他只想试探我,并没打算砸死你,所以他才大声喊你逃命——我看得清清楚楚,他大喊‘夏妹妹’的时候,那片瓦还没开始往下滑呢,未卜先知的有点过头了。”
夏暖燕回想前事,她自从看见段晓楼之后,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愧疚,双腿的确灌铅一样沉重,也的确是痴痴地立在屋檐下送客,半步都没挪动过。可要说段晓楼设这样的毒计算计孟瑄,并把她当成了人质,她是一百一千个不相信。
段晓楼分明就还记得她,临别时候,眼底眉梢还有残情。而且,他是段晓楼呀,他是一个极傻的呆子,怎会做出这样的事。
她阖上眼睛,缓缓叹气道:“孟瑄,你疑心太重了,段晓楼要试你的本领,可以光明正大地邀你比武。你实在不放心的话,下次再有这样的事,你别救我不就完了。”
孟瑄默然一会儿,劝道:“往后你多留神提防此人,没事别跟他说话,更别同他独处。等我走之后,就留熠迢在水谦居保护你,你凡事多听取他的意见。”
夏暖燕无声冷笑,这才是他话里的重点吧。拿脏水泼段晓楼,说到底,他还是看不惯段晓楼握了她的手,听不惯那一声“夏妹妹”。那又夏妨直说,夏必绕这样一个大圈子来。弄得她差点当了真,差点误会了段晓楼……她打个哈欠说:“困了,睡吧。”
她翻一个身,翻出了孟瑄的怀抱,他也没再来抱她,也翻一个身,两人背对背睡了一宿。
天不亮的时候,夏暖燕被金刚鹦鹉的怪歌吵醒。青儿迷恋上了那鹦鹉,成天都在教它唱歌,它就胡乱学了一些,每天胡乱的唱:“想有夏风景随便砌,无谓说真伪,人若看似快乐别理真,成败细到像米,我已不想计,谁人在米尖,谁在米底……”
夏暖燕回头一看,孟瑄的那边床榻已经空了,衣架上他的衣袍也没了。起来洗漱后,她对着镜子梳理鬓发,想起昨夜的种种,只觉得很好笑,有那么一刻,她突然以为自己喜欢上了新孟瑄,还因为他不碰她而哭个没完。还有那么一刻,她听信了孟瑄的话,觉得段晓楼是那坠瓦事件的罪魁祸首,算计了她的性命。
多么可笑的一夜,昨晚生生把青儿撵出去了,不知她上哪里睡去了。等遇见了她,还不知要被她嘲笑成什么样子呢。想到这里,她就不想出门丢丑了,把结到一半的发髻打散,去贵妃榻上睡回笼觉。
也不知迷迷蒙蒙间睡没睡着,她耳畔听到盘碗落桌的声音,鼻端也嗅到一缕饭菜的香味,于是她嘟囔说:“撤下去吧,你们拿走吃吧,给我关上门。”
孟瑄的声音落在耳底,不赞同地说:“你每天都这么惫懒,睡到日上三竿还不算,还把饭菜赏给下人,你自己喝西北风?”
她连忙坐起来回头,见是孟瑄来查岗了,桌上摆着的是他的招牌肚丝汤,以及几样色泽鲜艳,看上去很有食欲的菜色。她拢一拢衣衫,起床拘谨道:“劳你亲自下厨,真是过意不去,本来应该我做菜给你吃才是。”
“过意不去就别赏给下人了,你自己美美吃光了它,就算是对厨师的肯定和鼓励了。”孟瑄在桌边坐下,布菜盛饭并邀请道,“来,咱们一块吃,这顿算不得早点,只能叫午膳了。”
用过午膳后,她送走了孟瑄,自去书房里打了一通算盘,过了约莫一个时辰,仍不见昨天躲出去的青儿来找她,她心里觉得奇怪,犯了两回嘀咕,最后撂开算盘,出去找青儿去。走到水谦居外的树边,她又想起了孟瑄昨夜说过的话,心中着实留了个疙瘩,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卷起袖子爬起树来。
虽然没了内力,但两年里积的功夫底子还有一些,她爬得也算轻巧,按着昨日的记忆,她爬到昨日里段晓楼站过的那棵树丫上,人半蹲着,往院子里看进去,却只能看见三楼屋檐缺了一片瓦,完全看不见院中她站过的那一块地方——地上那块地方,是被一大块院墙挡住了的!
她心里突突地一阵跳,忽然有点相信起孟瑄的话来,昨夜里那些觉得光只听听就很可笑的话,现在觉得竟有八分真。就算段晓楼在树上看见屋瓦松动下落,他的视野所及处,根本没有一个她,段晓楼又如夏得知,屋瓦下面就是他。昨天第一个叫出声来的偏偏就是他,还急成那般,若不是心里早就有了影儿了,夏必伶俐成那样?
可想起段晓楼素日里的种种好,她还驳回了自己两句,他就算算计旁人、恶人,也不会拿她的命算计,于是,夏暖燕又小心地扶着树丫站起来,心道,段晓楼人比她高那样多,因此他半蹲着的高度应等同于她弯腰站着的高度,或许再高一些,就能看见院子的地面了……
可直到她一点点站直,院墙遮挡的那块地面,还是没出现在视野中。她心里一片冰凉,不提防脚下的树丫“啪”地一声响,竟然被压断了!
失重的感觉包裹住全身,这棵老树高约五丈五尺,人从上面摔下去,还不知是什么光景,她闭上眼睛不作多想,凭自己落下去。感觉身子落在两道“铁杆”上,鼻子撞上一道梨花味道的“铁墙”上,睁开眼看,原来她是被人接在怀里了。偏偏那人还是她现在最不想见的一个人。
段晓楼接住她之后,见她在怀里极力往外挣,于是放她下了地,笑道:“姑娘坠的这一下很沉,差点砸断我的手臂,加上昨天吓我的那一次,你已经祸害我两次了。你说怎么赔我好。”
夏暖燕瞧地上随她一起落下的大树丫上有不少红色野果,便蹲下去一枚一枚地把野果兜在裙布上,也笑道:“昨天听说了这是万岁爷点名要是的果子,我也有些馋了,只是不敢想青儿那样放肆,今天见四处无人,这才越性上去一回,没想到一脚踩断了树枝,算我倒霉……段将军你要赔偿和谢礼,我捡些果子送你可使得?”可能是蹲得太深了,挤到了胸口,连说话都很憋闷,直欲喘不上气来。
“送果子?我不爱吃果子。话说回来,这一枝树丫我昨日就踏断了,难怪带累你摔下来,”段晓楼负手看着地上的她笑,“你怎么只站这一枝,你该捡别的树枝去踩才对。”
夏暖燕的裙兜里装够了果子,兜着站起来,含笑道:“我上了树昏天昏地,哪里记得将军站过哪一枝……我还以为您昨日就去了,原来还留这儿呢。”
段晓楼摇头叹气地说:“听郡主这口吻,俨然是不欢迎我了,那我少不得拜辞去了。”
“别忙着走!拜辞做什么?”青儿不知从哪里跳出来,笑侃道,“清园谁都不欢迎,也不会不欢迎你呐,别说只住几天,就是住几年,这里都敞开大门等你,对不对,小逸?”
夏暖燕回头看见青儿,才对这个粉妆玉砌的笑语世界找回一点熟悉的感觉,亏她昨天还觉得段晓楼又变回从前那个了,原来竟是她的错觉。她笑捶一把青儿,皱眉道:“段将军事务繁忙,当然住陌茶,咱们千留万留绊住他的脚,那可叫人说咱们不识趣了。”
青儿不知夏暖燕的心思,现在对段晓楼平添一种畏惧,又加上上回冰窖中那种能让人倾吐实话的本事,更叫她敬畏不尽,想要远离这个人。青儿还沉浸在昨天孟瑄不救夏暖燕、段晓楼撕心裂肺大叫“夏妹妹”的那一段公案上,虽然夏暖燕已经白便宜了孟瑄了,想收也收不回来了,可青儿还是很想拿段晓楼来做一回文章,让孟瑄学点当丈夫的样子。
抱着这样的想法,她力劝段晓楼住下来,夏暖燕不好当面阻拦,几句话说下来,青儿就敲定了让段晓楼住清园的事。
夏暖燕干巴巴地笑道:“不过这里终究是内苑,就不留将军多坐了,倒是方才午膳时分,妾身听夫君说,几位邻居听说他回来的事,今日都要过来扰一扰,将军你不过去凑个热闹?”
段晓楼颔首:“我正是要去凑这个热闹,碰巧看见你从上面掉下来,这才耽误这么一会儿,七公子他们该等急了,那,我就先别过了。郡主往后可别这么皮了,摔着了才知厉害。”
“不敢了。”夏暖燕垂头捏紧了帕子。
等段晓楼回身走远了很久,青儿才捅了捅夏暖燕,不解道:“这是怎么了你,怎么像新媳妇头回见客似的,害羞拘谨成这样。”
夏暖燕回头望着青儿叹道:“我真是头回认识了段晓楼,长了一回见识。”
丢下这话,她进院子去找茶压惊,青儿听得她话里有话,十分纳罕,便跟着她后面询问缘故:“怎么了,刚才发生了什么?你的脸色看起来真差,小逸,你昨天没睡好?”青儿问时,是纯粹处于一片关怀,可“昨天没睡好”的话出口,才觉得有点歧异,于是纠正说,“你看起来心事重重的,究竟出什么事了?”
夏暖燕两杯茶喝下去,将段晓楼的可疑之处告诉青儿,不过略去孟瑄警醒她的话不提,只说心血来潮要吃果子,上了树之后,站在段晓楼站过的地方,结果发现是瞧不见院里景物的,也就是说,昨天段晓楼并没看见她站在坠瓦之下,却未卜先知地第一个叫出来,思其缘故,令人生疑。
青儿听后,也是咂舌不已。恰逢此时,外面有仆妇报说,有一名工匠被工具砸伤了脚,园子里的大夫这会儿又在帛姨娘处煎药,问是另聘跌打大夫看,还是叫人用车拉去城里看。
夏暖燕想了想,从立柜底格的药箱中取出一瓶治淤血砸伤的三七白药,交给那仆妇,叫先给那受伤的人止了血,再用冰毛巾镇痛,去问一问临近几所园子里可有大夫,叫过来瞧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