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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暖燕静静含笑听她全讲完了,才又说出了那一日甫回扬州,在陆江北的帮助下,帮卢府处理了两桩人命大案的前因后果。
青儿听后唏嘘不已,也叹了一回槐花之死,说等治丧时,让怡红院的甲乙丙丁都去卢府帮回忙。大骂了那个黑心透顶的寡妇蓟老夫人之后,青儿又问,蓟樱桃那个小狐狸精是怎么处置的,虽然说勿枉勿纵,不是恶贯满盈的人不能一刀杀了,可是,蓟家母女这段时间带给珍珠的伤害真是不少,不惩罚一下那小妮子,真是没天理了。
夏暖燕微笑道:“我心里赌她一定知道她母亲服毒,并栽害珍珠的整件事——哪位母亲临自杀前,不给唯一的女儿交代几句后事呢,银票放哪儿首饰共几件,总得说叨两句吧——但是,咱们又不方便拷打一位娇滴滴的千金小姐来寻找真相,就是卢知州也不忍心对吧。倘若没问出什么结果,却先委屈了蓟小姐,逼得人家又拿剪刀自杀也不好。因此,我就让舅舅派一个生面孔的嬷嬷私下里‘鬼鬼祟祟’地找蓟小姐,就说官府揭穿蓟老夫人的诡计之后,第一个就牵连到了她头上,怀疑她是个同谋,要抓她去大牢里关两天。”
青儿听后不解:“蓟樱桃也不是吓大的,光这么着说,根本唬不了她吧,官府没有实实在在的证据,又能拿她怎么样?”
夏暖燕解释说:“假设她真的心里有鬼,那么做贼心虚,她至少先怯了几分,而那嬷嬷见机再说,老夫人临死前早就给她准备了后路,就是为了眼前这种情形准备的。”
“什么后路?”
“叫个管家打扮的人找上卢府,说蓟樱桃老家死了族中长者,要回家给披麻戴孝呢。”夏暖燕浅笑盈盈道,“卢知州那边当然会欣然放人了,而蓟樱桃若是心里有鬼,也会迫不及待地跟着管家走,去别的地方避一避风头也是好的。”
青儿听后仍担心地问:“她这回倒走了,可保不齐以后还冒出来当小三,仗着自己年轻漂亮,又可怜兮兮没了娘,上门求安慰、搞破坏。”
夏暖燕却不担心,笑答道:“那管家会一直带她走到青州,骗她说那里有蓟老夫人给她安排的住所,实际上在青州的不儿山脚下就丢她不管了。那座不儿山我前世曾去过,山上有座尼姑庵,很适合她修行,四周有黑水并马匪,轻易走不出方圆十里地。等她明白道理了,就在当地找户好人家嫁了,这是最好的结局,马车里也给她搁几百两银子当嫁妆;假如她仍旧对卢知州不死心,那么嬷嬷和管家都成了指证她‘合谋杀槐花’的证人,她一回扬州就抓她去坐牢。”
青儿咂舌,心里暗暗竖拇指,小逸真是好样的,对付非常之人就得用非常手段,稍微有点儿心软,过后就得生出更多的麻烦。待要多谆谆教导小逸几句“女人不狠、地位不稳”的至理名言,却见门外面跑进来了十一岁的小丫头苏子,这次预定要带走的那个陪嫁丫头。
苏子大喘两口气说:“小姐不好了!孟家的花轿现在就抬过来了,你要不要上花轿?”
青儿与夏暖燕面面相觑,青儿先开口问:“陆大人怎么说?孟家那边儿谁让抬来的花轿?不是说明天才是黄道吉日,他们连多一天都等不迭了吗?唔……我记得孟瑛说他二月底就得回趟山海关,那清园现在是谁做主?孟瑄的病好了吗?”
小丫头苏子哪能答得上来这么多问题,只说了陆大人和其他大人现都不在山庄里,别的就全不知道了。好在后面还跟着一个喜婆,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总算把话说清楚了:“小姐万福,我是外面那喜轿的牵引嬷嬷,园子里面有吩咐说,七公子不行了,让即刻就给抬一个新娘子来冲冲喜!你要是不愿意上轿,老婆子只好再去别处找了!”
孟瑄……不行了?需要个新娘子冲喜?来问她愿不愿上花轿!
一向冷静的夏暖燕这次也不冷静起来,气恼地丢下句“还坐什么花轿?快骑马去吧!”急得那喜婆一拦,分说这样不合规矩,不上大红花轿就不叫冲喜了,不能给七公子吊那口气了……
夏暖燕那管得了这许多,她现在只想带着银针去给孟瑄诊病,反而是青儿镇静清醒了不少,听完喜娘的话就唤来院里的丫头嬷嬷和外院的杂役,条理分明地派了一通任务,最后握着夏暖燕的手说:“别急,他三年后还活着呢,现在怎么可能死。好在咱们这边儿什么都准备齐了,就是昨天出嫁也落不下什么东西,你安心跟着轿子去,晚不了几刻钟。”
夏暖燕精神松弛一点,深吸一口气点点头,挂起微笑说:“我倒乱了一回,让你看笑话了。”
“你要是个从来都不乱的人,我才要笑话你呢,”青儿握住她的双肩摇一摇以示鼓励,道,“可惜你们这儿不时兴伴娘,拿走了我的好差事……那你快去吧,我隔两天就看你去。”最后压低了声音,临别赠言道,“记住,女人就要狠,一定要狠……”
夏暖燕匆匆出门,被喜娘急急火火地撵上,裹了红衣,盖了喜帕,其实她自己这边备了更精美的衣物饰品,可她根本不在乎自己身上穿什么衣裳了。随着喜娘上了喜轿,在喜帕底缝儿下瞧见清园那边的来人极简,除了轿夫之外,就几名庄丁服色的人跟来,起轿之后奏乐、唢呐等民间俗例一概皆无,她心中感觉怪怪的,这样的情形……上一次她也经历过类似的,有群人挂着公事公办的面孔,将她从南抬到北,抬进了宁王府,也是裹上嫁衣就赶路。
她晃晃头,挥散那段不愉快的回忆,如今她急的只是那些轿夫不会用跑的,又怎会嫌没有音乐伴奏。然而行至路半,那些人真就跑了起来,喜娘跑得气喘纷纷地告诉她,清园里传话出来的人说,熠公子说了,来回都得用跑的,耽搁了给公子治病,就要所有人好看。夏暖燕抓着轿壁的凸出稳定身形,问是熠公子是熠彤还是熠迢,七公子的病情是突然间恶化的么,还是一直没好?
喜娘却是一问三不知,她和那些轿夫都好似些正在赶片场的临时演员,奔完这一场还得奔下一场,连台词都没记熟。夏暖燕敛睫,闭目养神了,虽然她先前非常期待出嫁的那些喜气氛围,也精心装点了自己好些日子,像母亲装点女儿一样自己爱惜自己,可事到临头,又觉得形式之类的,免就免了吧,她自己也是一粒随风而来,化风而去的微尘。
鼻端总有一股子挥散不去的怪味,她微微皱了眉,怪道,自己坐的不是一顶簇新的花轿吗,为什么气味如此不洁净?办喜事,洁净是第一位的不是吗。宁可简陋到不带红的程度,也决不能沾染一点点脏气,尤其是眼前这种冲喜的情形。清园那边料理迎亲事宜的是什么人,连这个道理都不懂?这可是冲撞夫家的事,折损的是孟瑄的福祉。
如此颠簸了半个时辰,那些人跑累了,又开始重新用走的了,她听着远处隐隐有点嘈杂声响,嘻嘻哈哈地说着什么“今次是第六家了,哈哈,第六个新娘……”
随着这些话语,她只觉得喜轿原地一顿,然后被重重放在地上,她心知不妙,一定是哪里出了大纰漏!索性揭了红盖头,掀开窗帘子察看,却只看见喜娘、轿夫和那些身着清园庄丁服的人跑远的声音,好似外面有鬼在追。再推开门帘望正前方,不见人影,先闻人声,是一大波嘻哈的男人声音;不闻马蹄声,却看见滚滚得遮蔽了半片天空的烟尘。
这个阵仗是……
她疑惑地蹙了娥眉,那烟尘的确是成群的马匹奔驰时,飞溅起来的尘头没错,而若说这么多马一起跑却听不到马蹄声,她前世今生只听说过一个漠北的马匪骑队,一个名叫“狼烟”的百骑黑道团伙,一群杀人不眨眼的凶匪。据说,他们用一种特制的马蹄胶贴在马蹄铁下,跑起来就是悄然无声的,人声近了也听不见马声,他们最爱偷袭漠北各零散的小部族,“狼烟”过处,寸草不生。
好吧,那群人真是太可怕了,可他们跟她又有夏关系?他们是漠北土生土长的荆棘,怎可能蔓延到江南一带?那些被通缉的江洋大盗,连各省县的过境文书也拿不到呀。所以眼前这尘埃漫天的奇景,一定不是狼烟,一定……
那漫天的沙尘,已经在她分析思考的这个小间隙里,如乌云一样滚滚而来了,转眼间就笼罩了她这顶八角红幔流苏软轿……现在说跑还来得及么?谁来给时间按个定格?
喜娘和轿夫全都跑了,只将她一人一轿扔在这儿,可想而知来的不是“狼烟”也是“犬吠”,她的三寸金莲跑得过他们的四条腿的马么?怎么会赶得这么凑巧,送亲路上不早不晚地撞到这些匪类,他们,是来抢亲的?杀人放火的?可她可不能死在这儿,她还得去给孟瑄看病呢。奇怪啊,陆江北不是说有送亲队伍随行吗,她的送亲保镖在哪里?
下一刻,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平日里也不见这么灵验的——只见那漫天滚滚的黄沙中,突然密布上了一个个晶璨明黄的小点,就好像遥遥飞来了一群金翅蜂一般,美丽极了。她却是瞳孔骤缩,低呼一声要逃下轿子,在起身的一瞬间才发现,下身的喜服与座位竟是粘连在一处的!她被人算计了,踩了圈套了!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处境,如今最最糟糕的一点是,她突然分辨出,轿子里的怪味道不是腌臜脏气,而是桐油伴硝镪硫磺的混合气味。该死,她竟然到现在才闻出来!这顶轿子是个牢笼,浸泡过易燃物什的杀人陷阱!而那空中飞舞如金蜂的小黄点,不是点火箭矢的簇头,又是什么?有人想烧死她!
小黄点在视野中越来越大,末日的号角在此刻吹响。直到那明黄黑烟的火焰已再不会错认,直到那火焰近到就在眼前跳跃,彷如一张张阎罗鬼面,嬉笑着吐出了火舌……
她纵有百计,此刻又待如夏施展?她纵然勘破了生死大关,此刻又如夏愿意撒手人寰?太多割舍不下的人和事,太多太多未遂的愿,她比任夏时候都更想活下去。凤目圆睁至最大,她就眼睁睁地看着当先一片火舌舔上大红的轿帘,而心中比任夏时候都恐惧,深深惧怕那死亡伴随着一声爆炸、一道冲天烈焰,瞬间便将她带走了。
前世死于水,今生死于火吗?什么人跟她有偌大的仇怨,要炸得她粉身碎骨才甘休?忒也歹毒!
终于是无计可施,她眼中有了湿意,缓缓阖目。别了,孟瑄;别了,青儿。
于是她的三魂七魄离体,只等待下一个转世轮回的……“呼啦!”
“哗哗哗!”
“啪嗒、啪嗒!”
嗯?那是什么声音?她疑惑地把魂魄归位,睁眼时,只见面前的那些烈焰钢矢,全都没射中她和轿子,有的折在这轿子不远前的地面上,有的带着半熄的火舌,一头埋进了地里,却没有一支箭矢带来死亡。
然而她只看一眼就无心关注别的了,因为她的轿门前四丈远的地方站了一个人,侧身面对着她,风神迥绝,笑意懒散,立得笔直如一杆劲竹。俊洒的月白暗银纹缎袍,穿在其主人身上却还嫌失了色,仿佛这世间多华美的衣料都配不起那个人似的。就在他略欠起唇角的下一个瞬间,但见他长臂挥了一影,只如白鸟展翅的一个动作,在她的视野里唯留下一道白色的残影。然后,又有七八支残箭落地。
她长舒一口气,重重地倒回靠背上去,原来是孟瑄来救她了。好吧,总算他这次来得不太晚,她就大度地原谅他之前的好多缺席吧,谁让他病得下不了床呢……他不是需要她去“冲喜”吗?人怎么却好端端站在这里?
她没开口发问,怕叫他分了神,疏漏下一支两支的杀人利器。可他面上的神色毫无御敌时的严整,倒自有一派轻松逍遥的意态,仿佛当那些精钢羽翎箭矢是纸做的玩具。他冲她的方向略偏了偏头,眉宇间磊落分明,眸中倒影着一簇簇的火光,薄唇一掀动,扬声道:“姑娘莫怕!放下你的轿帘吧,外面烟气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