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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担忧地说,“这个伤,一定得泡温泉,泡足七七四十九个时辰……”他自觉数报得过多了,忙迅速改口道,“要泡七个时辰软化了疤的外皮,再上药才能管用。奶奶请放心去用温泉,咱们这儿一个多余的人都没有,女子就您一个是主子,男的主子,就是我们爷一个。”
  夏暖燕听这话透着点儿古怪,挑刺儿问道:“三公子不是这儿的主子吗?他们下船更早,现在还没到吗?”
  熠彤暗道一声,真是越忙越乱,越乱越错,偏他又摊上一位难伺候的,唉,谁来跟他换换?正要再劝劝她尽快去睡觉和沐浴,最好歇她一二三天,不远处却响起一个菱角那样甜脆的笑声:“哈哈哈,这位姐姐,一定就是夏小姐吧?熠彤,你去忙你的,我来招呼她……”笑声的发源体走过来,热络道,“哎呦,瞧这裙子弄的,就跟泥地里打过滚儿一样,可得仔细沐浴熏香一番呢。夏小姐你不知道啊,这地底下的湿泥,比地表可见的那些脏多了。”
  夏暖燕在笑声传来第一时间就望过去,见款款走来一名年轻女子,年纪或许还不到二十,只不过打扮稍显得成熟一些,有点已婚妇人的派头。
  她的眼睛轮流看向夏暖燕和熠彤,莞尔一笑,夏暖燕礼貌回以微笑,细细端详此女,但见她身着紫红滚边的深粉色半披外裙,上绣璎珞纹,秀雅别致,内穿一件银白色百褶内裙,衬托得她肤若凝脂。尤其,她生的腰细腿长,媚色灵动,穿起这种有点类似舞裙的艳色衣裳,走起来似是踏着舞步韵律,带尽妖娆的模样,端的是风情万种。
  夏暖燕从不曾听得孟瑄身边有这么一位美娇娘,于是看了一眼熠彤,盼他介绍两句,可他却垂下头,额际都快冒出汗珠来了。夏暖燕挑眉,偏头继续再瞧那女子,凤髻露鬓,淡扫娥眉眼含春,目光清亮得好似带着水意,肌肤细润有如温玉,光泽细腻,丹红小口,桃腮晕染,腮边两缕发丝随风轻柔拂面,平添几许诱人风情。
  衣衫品味尚有提高的余地,夏暖燕这样下了评语,不过配她倒算是媚而不俗,单看面容也不像是普通的丫鬟或仆妇,难道是孟瑄的哪一房妾室,一起带到扬州来了?就算如此,熠彤也不用这副神情吧,好好介绍不就行了,自己又不吃人,干嘛紧张成这样,夏暖燕酸溜溜地想着。
  地底下的湿泥,比地表可见的那些脏多了?听起来好像话里有话,夏暖燕含笑道:“那就劳这位姐姐带我去换件衣裳吧,熠彤,你回去伺候你主子吧,不用管我。等我歇够气了,明个儿再去看他。”
  熠彤下意识地擦把汗,应了一声就突兀地整个人陷进土里了,看得夏暖燕一愣,土遁也可以当成日常代步用,真方便啊,打家劫舍必备。
  走进的女子一反刚刚主人招呼客人的态度,谦卑地笑道:“奴婢可不敢当夏小姐您一声‘姐姐’,您不嫁过来是主子,嫁过来还是主子。我啊,人似嫁非嫁,半主半仆,说到底还是仆,论资排辈,都该我叫你一声‘姐姐’才是。姐姐你叫我帛儿吧,他们都这么叫。姐姐,你且跟我来,我领你去沐浴更衣。”
  夏暖燕听她这话说的意思,再加上熠彤态度,八成还真是孟瑄的哪个妾,心头冷了一分,面上的笑容却盛了三分,落后她半步踽踽走着,开始攀谈道:“听帛儿你的口音,像是凤阳人氏,来扬州住的习惯吗?饮食还对胃口吗?”
  帛儿笑道:“我没有什么不习惯的,凤阳菜、扬州菜不都是给人吃的菜,有鱼有肉还挑什么。只是三爷七爷这两位,吃一餐饭不是普通的挑拣,我可辛苦坏了,都快撂挑子不干了。”
  孟瑄他挑食?这倒头一次听说,不过,帛儿要是孟瑄的妾,管孟瑄一个人的嘴不就行了,怎么还要兼顾孟瑛的嘴?当孟瑄的妾,还有这么多职能?
  夏暖燕不禁蠢蠢欲动,想要开门见山地问一问她,是不是孟瑄的妾室,跟孟瑄多久了。孟瑄那家伙狡猾得很,总爱装纯情,她从他的口中得不到一句实话。如果他脸皮够厚,说不定还要自称他尚是“处男”呢。他就会哄她,说什么至今记不清几个小妾的名字,这谁能相信?就是个端水研磨的下人,用上两次也要记一记名字吧?孟瑄,你这骗子。伤好点没。
  见夏暖燕半晌闷着不讲话,帛儿又笑了:“我听熠迢他们说过,夏小姐是个仙女儿样的人物,听了之后还真有两分不信。可现在凑近了一瞧,嗬!原来‘仙女儿’都是他们少说了,就是戏文里以美貌著称的狐仙、花妖,也不如小姐你好看呀,难怪看花了大伙儿的眼。”
  夏暖燕但笑不语。这个帛儿倒有点儿意思,还会主动来刺一刺她,暗讽她是狐狸精。这算是母狮子在捍卫自己领土的意思吗?孟瑄,是她的私有土地吗?
  据幻梦中的孟瑄介绍,他家里的三个妾,叫“紫霄”的那个是道姑还俗带回家的,被孟瑄他娘相中了;另有一员外女儿,是孟瑄他娘当丫鬟赏给他的;另有一官员之女,据说跟自己有几分像,孟瑄就采集到他的收藏品中来了。而眼前这位,名叫“帛儿”,排除选项一;跟自己长得有一定差距,排除选项三。
  宾果!夏暖燕含笑道:“我曾听孟瑄提过,说身边有一员外之女,平素里比其他人都贴心,说的莫不是你?”
  “员外之女?”帛儿奇怪地重复,“奴婢来这里的时日虽然短,却也将上上下下的人认了一遍,并不曾听说有谁是哪个员外的女儿呀。”
  “……”夏暖燕默默疑惑了一会儿,帛儿是新来的?是孟瑄身边的新人?不是现有三妾中的其中一个?呵呵,他可真不思闲,精力真旺盛呀……她面上笑容愈加灿烂。好,精力旺盛了好,妻妾满堂就更好了,将来子息更繁盛么,多好,她也替他高兴。只是熠彤那头又卖什么关子,死拦着她不让见孟瑄,孟瑄现在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么。她又不是容不得人的人,夏必要这样藏着掖着,不能光明正大一点么。她看上去像容不得人的人么。
  “到了!”帛儿突然回身笑道,“听说是口去年才爆出的新泉,出水量时多时少,硫磺气浓,还有点儿咸味,夏小姐你洗的时候可莫要张口喝进了咸水。庄子里人手少,奴婢前院儿里还没理清楚,猜着你也是喜欢肃静的一个人沐浴,奴婢就不闹腾你了。”说完泠泠一笑,转身就走开了。
  夏暖燕独自站在水汽氤氲的浴房门口,望着那帛儿离去的背影,心中生出了两分好笑来。她的确比较喜欢一个人沐浴,可被服侍沐浴的“奴婢”提出来,还被对方就这样丢下,她倒是头一次经历。
  这个帛儿真有点儿意思。口中时时自称奴婢,可口吻中却十分自傲,俨然以此间主人自居。不知算不算自己小心眼儿了,总觉得她提起孟瑄来,还有点儿“我家那口子”的占有欲。她从熠彤手中接管自己,难道就为了引个路,说几句不咸不淡的风凉话?
  这样思度着,打算先去找套衣裙换过,再别处逛逛,可耳中突然捕捉到一个略带点沙哑的女声,可以辨别出其身份的一道声线。是萧素心。
  “瑄的师父找我?”萧素心语带困惑,“我刚见到孟瑛,他可一点儿没提及呀。熠迢,你怎么看上去这么紧张?你不会是骗我的吧?”这声音是从过道斜对的一间房舍中传出来的,只听那房舍中一刻沉默,萧素心用肯定的语气说,“果然是在骗我,你是想支开我。你为什么要支开我。为什么不让我照顾瑄,熠迢?”
  熠迢尚未编理由回话,门口已经有个声音笑起来,“可能是因为,别院里来了个不该来的人吧,”夏暖燕袖手立在门口,打量屋中光景,微笑道,“你一定是萧姑娘吧,我姓夏,夏暖燕。可能是因为我来了,熠迢才将你的房间闹腾成这样,不叫你安生地照顾孟瑄,真是抱歉。”
  屋里满地水渍,一地鸡毛,萧素心本人也是出水清莲一样的落汤鸡,她呆愣地看了夏暖燕,足有半盏茶那么久的时间,才露出一个类似于笑的表情,笑到一半,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而后歉意道:“原来是夏小姐到了,那这里恐怕就用不着我了,我去沐浴更衣,瑄就交给你吧。他的药在房外的炉子上煨着,等到戌时又该吃了;被子得每个时辰换一次,他一直在冒冷汗;再有一样,他不能吹风,这屋里虽然气闷难闻,还多出来两只莫名其妙的大公鸡,四处乱扑腾,也要暂时忍着。”
  夏暖燕听她声音比上次见时更沙哑,关怀道:“你着风寒了吧,怕是时日不短了吧,听着肺气上火了。”
  “是呀,”萧素心坦诚道,“前几天见不着瑄,心里急的。那,这次换你了,希望你能做得比我好,让他不要总皱着眉头睡觉,看的人累得慌。”
  宿世情敌的初次交锋,一如软缎,一似蚕丝。
  夏暖燕眯眼细观,上次雪花甸匆匆一瞥,看得不仔细,这次才算看清楚了。她的确是个上等美人,无论从气质上,还是给人的观感上。看自己不顺眼的孟瑛说,萧素心比较顺眼,倒也不算妄言。她的美就和她对孟瑄的感情一样,都是质朴而脚踏实地的那种。
  她一身红色纱衣,被淋得湿透,熠迢大概是想用这样的方式撵走她,真是乱来呀,她本来就风寒侵体带病坚持照顾孟瑄,结果不光不被表彰,还被熠迢他们慌不迭的驱赶,说什么师父孟兮有事找她,大约也是一个引开她的诡计。夏必呢?夏暖燕心道,孟瑄都已伤得不能听不能看了,没人会计较谁在照顾他吧。夏必要熠彤拖住自己,熠迢支开萧素心,是不想让她们碰面吗?
  可是,一时不碰面,并不能改变她们共存于世,还都将伴随孟瑄左右的局面,她们都将手中的红线栓在孟瑄的手上,那她们彼此之间至少也得发生点联系吧?夏暖燕微笑道:“我略通医术,萧姑娘若不弃,就让我摸摸脉,开个驱寒的方子吃吃看。”
  萧素心的五官清秀细致,肌肤白皙有红晕,吹弹可破,最让人过目不忘的是她的眼睛。细长的弯月眉下,她有一双单眼皮的丹凤眼,眸光焕然潋滟,似乎藏着几多繁复的神采,似清似媚,非颦非笑,柔软里亦有着夺目的光。
  她敛眸垂头道:“谢谢你的好意,我也知道自己的病该立刻就医吃药,不能弄性仗着底子结实就不慎重。可是直那日瞧见了瑄,眼也是那样,耳朵也是那样,我心中的难过甚于身上的风寒,于是就在佛前立誓,不见他病愈,我就不吃药不吃盐。我求佛祖将瑄身上的病痛转移给我,然后掷得了一个‘盛杯’,岂不是佛祖答应了我的要求?如今我病着,心里反而好过几分,因为觉得替他承了两分病痛,他或许就不那么痛了。”
  “不吃药、不吃盐?”夏暖燕面露诧异,“可是孟先生说过,孟瑄得过将近两个月才能好利索,人怎能两个月不吃盐?这样可不是长久之法,你把身子拖垮了,孟瑄就少一人照顾,而且他病愈后也会不安心的。”
  萧素心坚持地说:“跟佛祖立的誓言不能反悔,而且我觉得已经好了不少了,不吃药也无碍。”
  她的声音如沙,夏暖燕听声辨病症,断出她的风寒正在大风头上,要是就这么放着不管,来日只怕还要病得一发不可收拾,不由心中叹然……本来初次见面听了这样的话,又是从“情敌”口中听来的,她自是听出了一种宣战的味道。可是联想到上次孟瑛讲的情况,她像姐姐一样照顾孟瑄孟瑛几年,一直不离孟瑄左右,现在她的这些想要帮孟瑄承担病痛的话语,听起来又是情真意切。不管她说这话的目的是什么,这些话都确实是她的肺腑之言。
  跟萧素心一比,自己就比较惭愧了,先不说孟瑄变成这副惨状,自己是最直接的诱因,单想起那天在船上,师父要将那种“可怕的神功”赠她,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将半死不活的孟瑄拉出来当挡箭牌,请师父有空再去蹂躏他一回,不要将焦点放在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