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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连伤口都不给我包扎就走了?好一个没良心的丫头!为了救你弟弟夏当游,我可是狠狠得罪了段晓楼,他到现在还气着我呢!你就这样报答我!”
  夏暖燕呆了呆,如此多话又讨要人情的高绝,她还真是很少见,通常此人都是打一棍子出一声的闷葫芦。而她离得近,更瞧见高绝的右腿小腿肚子上深深插着一排齐整的燕子镖,有十枚之多,看样伤了有几个时辰了还没处理,血都干涸了;再抬眼去看高绝的眼神儿,她忽而明白过来,他刚刚说的“脱衣服吧,疗伤”,不是指为她疗伤,而是在命令她,给他脱衣服疗伤!
  弄明白了高绝言简意赅的深意之后,她当下做出决断,让孟瑛他们等她一会儿吧,她是大夫,看见伤者本来就不该不理,夏况伤者还向她“哀声求救”……呿,他大爷的。
  按照高绝的指示,她从一个闷柜中找到了锦衣卫专用的疗伤药物和器具,先用小竹刀将高绝的整条黑裤腿给割裂撕开,露出他腿肚子上的镖伤,一数,还真是不多不少十支镖,刚要摸上第一支,将之取出的时候,高绝喝着碧螺春,慢悠悠地告诉她:“这个不是普通的燕子镖,没入腿肚子里面的部分有三根兽爪样的倒刺挂着肉,一扯就将血肉也扯出来了。”
  夏暖燕闻言手向后一缩,讷讷地问:“不能用手拔?那该怎么做?我不擅长处理疮伤,我看见这些就犯怵,你有银针吗?”她从陆江北那儿要的银针搁妆台上了。
  “要是能用手拔,老子还用你干什么?”高绝态度恶劣地说,“你自己想办法,别将老子腿上的皮肉全扯走了,否则老子狠狠修理你。”他瞪眼看着满面为难的她,催促道,“还愣着干什么?磨磨蹭蹭像个娘们,不知道你这样的怎么能坐堂看诊。”
  夏暖燕瘪嘴,念在他是伤员的份上不予计较,沉心思了一会儿,她想到一个可行的法子,匆匆去一旁的盥水间打来一盆滚开的热水,端到高绝脚下,诚恳地说:“比起皮肉撕扯的疼痛,用开水烫脚的燎痛就不值一提了,假如你信得过我,就将靴子脱掉,将双脚沐进这盆开水中。直到我处理完你的腿伤,你都不能把脚拿出来,也不能动弹,若你不相信自己的定力,可以自封住腿上的穴道。”
  高绝默默喝茶,不说行,也不看地上那盆蒸汽冉冉的热水。
  她又劝道:“用双脚的烫伤,换取腿伤最大程度的复原,是一件很划算的事,这也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盼你遵从医嘱,快下决断。”
  于是高绝慢悠悠地开口了:“穴道不必封,可靴子得你替我脱,我没有自己脱靴的习惯。”
  夏暖燕听后先是一恼,可忽而又发现高绝的坐姿不大自然,不由绕到他背后看了一眼,不禁发出一声低呼:“你、你的背!”
  这下,她总算明白,高绝为荷要让她给他“脱衣服”了——原来他的背也受伤了!高绝的整个背脊,至少有一半儿的地方都有灼伤的痕迹,大概是护体真气发挥作用的缘故,灼伤还算控制在肌理表层,可他并未认真处理过。那花秃子一样的伤背热度惊人,滚滚的热气,夹杂着酒气和男性气息迎面而来,所以她猜,高绝受伤之后,大概只用烈酒随便浇了一回背,就丢在一旁不管了,真是乱来。
  夏暖燕叹口气,陆江北怎么搞的,说什么让高绝帮她治病,就丢下他们走了,可现在一瞧,高绝他自己的伤都足够普通人死两回的了,哪儿还能帮到她?
  当下,她只好不避忌讳地给高绝宽衣脱靴,本着先易后难的顺序,用伤药中的一瓶碧绿的汁液,据高绝说是清洗伤口专用的,给他洗背上药。回头看地上的开水已凉了两分,于是又去找了火炉来,将铜盆烧在上面,水开之后,她用眼神示意高绝——放脚吧,表现你爷们气概的时候到了!昔有关云长刮骨疗毒,今有你高审心烫脚拔镖!
  高绝还算识相,他死皮耷拉眼地将双脚搁进开水盆中,然后缓缓闭上了双眼,默默喝茶。握茶杯的右手微抖。
  夏暖燕连忙借着他这一痛的契机,将火烧酒浸过的匕首插进那只中镖小腿的皮肉中,一刀一个,将那些带有倒刺的燕子镖挖出来,总共有十个,就将是十刀。此时高绝全身肌肉都紧绷着,惟有小腿肚最松弛,因此下刀取镖还算容易。她微松一口,尽量不将手下的小腿当成个活人,只当一块木头桩、蜡人腿,只有这样去想,她下刀时才能控制着不手抖。
  等全部燕子镖都取出后,她汗透重衣,高绝还酷酷地摆着个喝茶的姿势,她心道,真是个木头人。却未曾注意到,他紧抿的薄唇被咬出两个血洞,与其说是喝茶,倒不如说是漱口。
  让他从沸水盆中撤出双脚,又给他的小腿包扎伤口,只做到一半,她就听见门口传来一声轻笑,虽然是笑声,却没有丁点亲切意味。她回头,见到一名高大的橙衣男子倚着门框看她,是个她不认得的人。那人身量与高绝相仿,戴着冰面具,露出的口鼻和颈部肤色细白,喉结很浅,莫非是宦官?听说锦衣卫有一大半儿人都是公公出身。
  “蒋毅,你又不见人了,”高绝抬眸看向门边,冷冷道,“最近你越来越懒了,完全不像你的作风。”
  “谁都有偷懒的时候,老太爷不也有闭眼躲清静的时候?”橙衣男子出声答话,声线比高绝这位真爷们的声音更粗,让夏暖燕打消了第一印象的判断。蒋毅?三年前在水商观山上遇到的一众人中好像就有他,不过印象已经模糊了。他就是宗乔的表兄?
  “你给她治伤,用八荒指。”高绝一推夏暖燕的伤肩,就像蹴鞠一样,将陆江北托付给他的麻烦人物再踢给另一人。
  夏暖燕自然不愿让陌生男人给疗伤,刚要谢绝,又憋住了,因为她的小腹又传来昨夜经历的那种抽痛,比第一次的轻一些,可也让她心惊了一下,这么下去可不是办法。难道真是七日清的寒性造成的,难道真如陆江北所说,不去寒性,就有不孕的危险?再联想到幻梦中的孟瑄说,她嫁给他之后,他们一直想要孩子却要不上,难道是这一次的遭遇毁了她的健康身体?
  “为小姐暖宫,是鄙人最爱做的事,夏况这位夏小姐勇敢镇静,让人不能不佩服。”蒋毅悠然地答道,“不过我的十指都被少林派的大力金刚指扭断了,接好了四根,另外六根都是粉碎,现在还在排队等小曹公公的神药。这样的我,恐怕帮不了这丫头了。”
  他亮出双掌,果然紫涨可怖,夏暖燕看一眼就觉得自己的手指都疼了,不想在这里再多待片刻。这群家伙个个都像面人、木头人一般,仿佛伤口都不疼的架势,她却已受够了满屋的血腥气,突然觉得这里像是暗黑地狱,非得立刻出去吸两口人间的气儿不可。这样想着,她简单跟高绝告别,脚下慌张地往书房外冲,可出门的一瞬间,经过那个叫蒋毅的橙衣人身边时,小腹的抽痛突然如炮仗一样炸开,强烈到她当场就吃痛不住,连站直身子都办不到。
  再艰难移动了半步,她捂着小腹蹲在地上,感觉额际有汗珠滑落,一滴,两滴,三滴。耳边好像有人在呼唤和说话,可那些声音变得非常遥远——
  “夏小姐?夏小姐?呵呵,你的头上落了只蝴蝶,我帮你捉走。”
  “蒋毅!你在干什么!还不快看看她怎么了!”
  “怎么了?怎么了?哈哈……”
  所有声音远去,夏暖燕沉没入黑暗,到底是怎么了?这一切。
  “小逸?小逸!小逸你醒了吗?”
  眼睫颤动,想要睁开双眼却是力不从心,左手手指蜷动,指尖处传来温暖绵软的布料触感。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唤着,有一个清甜的果子香气在鼻端涌动,有一只软乎乎的手掌搭在了额头上,那声音、气味和手立刻让她感觉到安心,于是长舒一口气,沉沉睡去。梦里,一切安好。
  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双眼顺利地睁开,感觉身下面一摇一摇的晃荡,第一印象是,天光已经黯淡了。她一觉睡到晚上了么,她在哪里,孟瑄又在哪里?
  本来找不到半分力气,不过一想起孟瑄还昏睡不醒的事,她一急,倒生生挣回两分力气,从一动不动地躺姿,倏地撑着坐起来。可是起身到一半,她感觉后继无力,又软绵绵地躺回去,有一只温热的手掌落在她的背心上,有温热的皂角香气接近,有冰凉的水果喂到嘴边。她抬眼去看,是柳穗,于是顺从地张开嘴巴,“啊——”
  嗯?她觉得哪里不对头,于是开口问:“啊……咿……啦……”
  嗯?夏暖燕蓦然睁大双眼,看清了室内的灰暗低矮的布置,以及她身下睡的窄窄的单人床铺,再看一旁木桌上的花梨灯盏,居然是钉死在桌面上的,加上人有一种微微摇荡的感觉,她立刻想到,她和柳穗现在是在船上!运气沉声,再开口,她依然是:“咿……呀……”就完了。
  怎么会这样?这样的经历,那日在冰窖中醒来时也有一次,第二回遭逢,她心头倒显得太过平静了点,连腹语也不着急用了,只跟柳穗做了个喝水的姿势,又指了指桌上的灯盏。船舱里黑漆漆的一片,为什么不开灯呢?
  柳穗还是用个竹签举着一片凉沁沁的水果,往她的嘴里戳,口中道:“老爷说,小姐醒了要先吃渍甘桔,吃一碗才能喝羹。小姐你尝尝,用枣花蜜渍出来的,甜得不得了!我们都是泡茶喝才放一片儿,省下来全在这里了,你一口一个全吃了吧!”
  夏暖燕听得糊涂,从哪儿冒出个老爷?她不自觉地张张嘴巴,于是一片甘桔入口,果然香甜细腻,她慢慢地咀嚼咽下,还是口渴异常。借着昏暗的光,她瞧见柳穗腿上还有一个西瓜盖盅那么满满一盅,这怎么吃得完?于是她摆手表示吃不下,然后还是指桌上的花梨灯。
  柳穗对于她不能讲话一点都不稀奇,仿佛老早就有人跟她说了,再将一片甘桔喂上,同时换个姿势扶着夏暖燕的背,脆声道:“老爷说他不喜欢屋里点灯,黑麻麻的才好,小姐你睡了两日了,眼皮儿也涩,等会子再点灯罢。”
  老爷?又是老爷,老爷是谁?睡了两日了?这么久!夏暖燕想通过一个表情的困惑提问,可是黑麻麻一片,咫尺间的柳穗也只看碗里的桔子,没看她的脸。她犹豫一下,用腹语问:“老爷是谁?”
  柳穗闻言大惊,扶着她的手松开,同时腿上的西瓜盖盅滑落,一碗香沁沁的蜜渍甘桔眼看就要贡献给地板。夏暖燕没想到柳穗真的知道她嗓子不能讲话,更没想到她如此不禁吓,因此来不及救那碗桔子,眼睁睁地瞧着它倾斜着坠落下去,心中呼一声可惜。
  可是下一刻,神奇的事情发生了,落到一半儿的甘桔,连带里面渍出的蜜汁,全都定格在半空中,然后,全数缓缓回归西瓜盖盅里,盖盅也从倾斜变正平,慢慢悠悠地升起,长眼睛一般重新落回到柳穗的腿上。而这整个儿过程,好像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在引导,却实际上没有任夏人接近过。这是什么匪夷所思的怪现象?
  夏暖燕见过的人里面,只有柏炀柏大概能做到这样的“戏法”,可柏炀柏能做出的事是有严格限定的,比如只能对桃子发功,而不能对桔子有影响,再比如,只能在乌漆麻黑的环境里完成,不能走到大太阳下做——这些都是柏炀柏自己讲的,她也没认真听过。反正“神棍”的形象早就深入她心,就算在第七境墙上亲眼看到,柏炀柏的招魂阵救过她,好像很有道行的样子,可她潜意识中还是觉得他骗人的戏法多过真正的本领,不能拿他当神人崇拜。
  “柏炀柏?是你吗?”一时不提防,她就忍不住用腹语将这话问出来。其实心下倒不觉得柏炀柏在这里,因为没有熟悉的气息在。
  角落里响起一个声音:“你还认得柏炀柏?听口吻,你们好像还相熟?”这个声音是,师父孟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