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9逆向传法
“噼噼啪啪!”
大厅中央的地板骤然凹陷一块,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深得令人眩晕的幽黑深洞,从洞中一先一后跃出两个男人,第一个是方才从气窗冲入云霄的雪枭十三郎。他在地下模模糊糊地听得“夏暖燕……杜尧的女人……”,并不知就里,可是出了地道,与光明重逢的一刻,他突然恍然大悟了:“没错,那小美人,自报家门说她是‘一针见血’夏暖燕,还拿着针……夏,暖燕?好像还在哪儿听过这名字。”
第二个从地道里跃出来的人,是陆江北。他匆匆吩咐着:“我接到线报,十里坡周围有几股异动,极可能是敌袭的征兆,他们一定是想趁咱们元气大伤的时候来一回黑的,等正式开始擂台战的时候,咱们就不再是威胁,冲云雕,你快去楼上唤醒所有人,叫他们排出战列,重伤者居中,中伤次之,轻伤在最外沿,段少你和廖少、蒋毅为我掠阵,我需……”
话语一顿,他听得蒋邳口中嘀咕“夏暖燕”,更看到蒋邳满身的累累伤痕,低呼一声:“小蒋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伤成这样?夏小姐?她,同意帮咱们的忙了吗?”说着,他上前,右掌覆上地上人的面门,责备说,“你的‘无相心’怎可除去,伤得这样重。”
蒋邳咧嘴笑道:“伤是小伤,切磋一场长了不少见识,小爷甚好,不好的是段少,对吧,段少?”陆江北的手过之处,蒋邳的面上出现了半张冰面具,晶莹粲然。
段晓楼僵立到如今,从他听见“杜尧的女人”这五个字开始,忽而他从一座无生命迹象的冰雕变成一座被赋予生命的冰雕,原地冲身而起,又猝然“扑腾”落地。原来,一场无谓的生死大战耗去了他全部的体力,如今,他已是强弩之末,不穿吴缟了。
不能飞,他挣动着去爬那一道残缺大半的木阶,爬了五阶从中缝漏下去,半晌没了动静。
陆江北惊诧回头:“他又怎么了!闹肚子?”首次注意到客栈中的残破景象,陆江北皱眉不悦道,“我才离开一会儿你们就闹成这样,你们什么时候能成熟点。”
雪枭福至心灵,仰头大呼:“啊!想起来了!段少的心上人……”声音倏地落下,变成口型,“叫夏暖燕,那个,杜尧……”
高绝的眼皮一掀,没睡醒的脸上有了点精神,也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原来借马给杜尧的人就是夏暖燕,唔,她也来了?她现在在哪儿?我有事找她。”他看向雪枭,后者嗫嚅无应答,面有土色。
另一个知道全部经过的蒋邳猛咳,大笑道出真相:“杜尧捉了个蒙面少女欢好,已过去大半日了,就在二楼的水晶阁,那少女就是夏暖燕!她和杜尧好了,哈哈!就在咱们头顶上!”
伴随这声嘶叫,木阶之下,碎木屑之中的段晓楼突然又会用轻功了,他弹地而起,直冲往回廊尽头那扇木板门,一掌碎门。
门碎之后,他立在门外,裹足不前,再次变成一座无生命迹象的冰雕。第二个上去的是陆江北,上去后,亦是定在门口,一步都不能往前进。第三个是高绝,黑影如电,激射到陆江北身后。第四个是雪枭,远远缀在后面,不敢看房中光景。
气氛压抑得有如地狱开启的先兆。
“水晶阁”是别称,与水晶毫无关系,其实是一间藏有上千本经书的藏经阁。经阁正中有一张大床,略有倾斜,是后搭上去的床,与经阁的书卷气息迥然不同,床周没有帐幔,只高高挂了一圈珠帘。珠帘下面睡着一个男人,是杜尧。
他应声睁开了眼睛,懒洋洋地看向门外。他斜搭着一条薄被,赤裸着上身,精壮的胸膛上有汗意。他唇边带笑,一脸餍足,不虚此生,死而无憾的诡异样子,仿佛一个百岁老人临咽气时的表情,虚弱到了极致,也满足到了极致。他因夏而露出这样的表情?
离床三丈远的地方,跪坐着一个身着黑色夜行衣的少女,长发披肩,铺满一身,还铺散到了地上。她的肤色白得不可思议,雪白,莹白,苍白,只有双颊略有红晕,让她的表情惊慌之中带一点羞涩。没错,她看起来略有惊慌,却在佯作镇定,那一双如林间小兽般警惕的眼睛左看右看,非常局促不安。
还有,她襟前的第一颗纽扣掉了,虚虚掩着领口,隐约可见颈口那一点雪白肌肤。还有,她来的时候裹着的那一件银灰羽缎斗篷被一撕为二,扔在她身后不远处,夹层中的鹅绒飘散一地,有的还沾到了她的长发上。
她果然是夏暖燕。果然是美貌惊人,当得上“明初第十一美人”的美得没有任夏遮掩的夏暖燕。她……他们都来晚了么?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夏暖燕将滑下的如瀑长发拨到耳后,率先打破了沉默:“那个,抱歉,我不小心撞到书架,然后,就撞掉了这么多,我马上就摆好,摆得跟从前一样。”声音紧张局促,像绷紧的琴弦,划过某些人的心脏。
听着这没头没脑的风马牛不相及的悦耳的声音,门外四人首次注意到,她铺散在地上的长发下面,隐约露出四五本书。不过,这该死的见鬼的跟现在的情形有一文钱的关系吗?
她摆摆小手,解释说:“我一不小心就撞掉了,什么都没看,真的,不信你们问他!”手指向床上一脸陶醉的杜尧。而杜尧只是静静凝望着她,目光甜蜜温柔。
于是,某些了解夏暖燕的人得出初步结论,夏暖燕经历巨大创伤,可能是失心疯掉了。而杜尧占了天大的便宜,欢喜得近乎疯掉了。这一切就发生在他们头顶上,只消一句话就能能阻止的事,没有人去做,于是,这一切就在他们头顶上发生了。
段晓楼的双目爆出两道惊人的异芒,倏尔动起来,后面的高绝和陆江北一左一右抬手搭上他的肩头,却没有一人抓住实物,只是晚了须臾一瞬,段晓楼整个人就已往床上的杜尧扑去,立掌为刀,寒气暴涨。或许,他身后那二人也并没有真心拦着他的意思。雪枭紧闭上双目,不敢去看。
“蓬!”
劲气交接的闷响声,在水晶阁中来回激荡。
攻击一方当然是段晓楼,可接下他这一掌的人,竟然是——夏暖燕!段晓楼撤后半步,不可置信地瞪着床上人,那个将杜尧护在身后的少女,她?!她?她!她……
“咳咳,咳咳咳!”夏暖燕用左手手心压在右手手背之上,双手接了重伤状态的段晓楼的全力一击,从他的夺命掌刀下救了至今一动不动的杜尧。她的右手虎口当场裂开,鲜血四溅,洇染了一大片床单,左手按住她的胸口,又咳了两声,每咳一下就有一些鲜血滴落在她的襟前,洇在黑衣的布料上,倒不十分显眼。
她一边咳一边坚持把话说完:“别……别杀他,他,受了点伤……请帮他治伤。”她垂着眼眸,看着地板,把这些话讲完,躲避着段晓楼的眼睛。
陆江北和高绝对视一眼,没人上前帮她口中那个“他”治伤,杜尧受伤了?他受了什么样的伤,让玉手挠伤了背脊?事实上,他们都被眼前这一幕惊吓到了,夏暖燕帮杜尧硬挡下了来自段少的一掌,可是她还活着!不论是伤重到夏等地步的段少,全力一击的一掌都是密不透风的死亡旋风,夏暖燕她是从哪儿找出了一条缝隙,可以从里面逃出来,还救下了杜尧的命?
夏暖燕左手紧按着起伏的胸口,虚弱地躺倒在杜尧的身侧,求助的目光落在高绝脸上,唇边溢出汩汩鲜血:“高大人……寒冰真气,有毒……怎么解毒?”
高绝走上前去,而陆江北比他尚快了一步,从怀中摸出一个绿瓷方盒,拔开盖子,从中拈出一枚龙眼大的漆黑药丸,喂进了少女流血不止的口中。陆江北运气于双掌,一前一后护住了她的心脉和后心,轻轻问:“为什么?为什么要救他?”
“还能为什么?”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廖之远倚在门框上,笑言道,“继失身之后,又失心了呗,你们要杀的人可是她的相公。”
锦衣卫众人皆沉默,夏暖燕沉默,独杜尧一人在微笑。
“真的吗?”冰面具之下,段晓楼面如金纸,“他说的是真的吗?你跟杜尧之间……其实什么都没有,对吧?”
夏暖燕依旧沉默,沉默地垂下了枯蝶般的睫毛。
夏暖燕沉默地闭眼,含服完一整颗大药丸,方睁开眼,虚弱地赞道:“果然是医治寒毒的疗伤圣药,方才那一股冻结心脉的寒流已经化开了,请问……”她的眼光瞄向枕边躺着的敞盖绿瓷方盒,然后溜到陆江北脸上,问,“能不能再给我两丸?”
陆江北、高绝、段晓楼和廖之远四人中,陆江北和廖之远是不戴冰面具的,高绝和段晓楼二人却戴着遮住上半脸的晶莹透明的冰面具,前者比较容易辨认,至于后者……夏暖燕还没仔细辨认过。“”之前在客栈外面,萧素心说冰面具是疗伤用的,难道说,高绝和段晓楼都受了重伤吗?段晓楼临时收掌,有没有被寒气反噬到?
夏暖燕索药,让陆江北眸中生出一些困色,但还是再拿出一丸药喂到她的嘴边。只是,那樱唇紧闭,没有乖乖吃药的意思——然后,一个白色的空蜡丸,被一只小手擎高,闭着的樱唇模模糊糊地说:“我待会儿再吃,请放进这里面。”
陆江北从善如流地将那枚药丸放入软蜡壳中,研判着重伤少女的面色,又扣住那一只攥紧蜡丸的小手,静听脉音。听了半晌,他的面上露出了一种晦暗不明的古怪神色。然后,另一只小手递来第二个空蜡丸,一对溜溜的眼睛对上他的,带着点恳求之意,仿佛在说着,“再来一丸。”
饶是在如此冷冽紧绷的时刻,陆江北还是忍不住轻扬起了唇畔,将那枕边的绿瓷方盒“啪”地一合盖子,整盒递到她手中,叮嘱说:“这个不是糖丸儿,性辛辣,有微毒,你每日至多服一颗,连服三日就要停药。剩下的留着给你备用吧,男人的拳头是不能乱接的,你记好这一点,往后就再没这样的好运了。”说完,撕下一条被单,简单为她包扎右手虎口的裂伤。
“好运?怎么回事?”高绝也上来坐到床边,要切脉诊视,“她的经脉还没断?她怎么还能动弹?”
夏暖燕摆摆手谢绝他的好意,解释说:“段大人最后撤了掌,我只扫到一点掌风,因此并无大碍,不用再治了。请帮我看一看杜尧的情况吧,我想帮他治伤,但他坚决不让我诊脉,我也不知道他伤成什么样,拜托了。”她从枕上挣扎起来,如瀑的长发也跟着拉直,铺散成长长一匹,有一部分落在身后杜尧的脸上,后者拨开长发,开口说话了:“夏小姐,别走,让我再看看你。”其声干枯如秋叶,仿佛是从一道石缝中发出来的。
夏暖燕回头看他,更多的头发簌簌落在他的脸上,她无奈道:“你得治伤。”然后又小声加上一句,“对不起,我不是存心的,你……真的对不起……你肯定还有救,让高大人帮你瞧瞧吧。”
杜尧坚持地说:“治不治都一样了,我不怨你,只想再多看你两眼,这样都不行吗?”他的双目失去往日的晶然神采,面色也昭示着他现在处于虚脱状态。
夏暖燕回身跪坐在床边,像拜死人一样双手合十,低头说:“不管你信不信,我今日也是第一次遭遇这种情况,更不是存心这样做,当时我很想松开你,可手仿佛黏上了一般,完全不受控制。你是被动的,我亦然,真的真的……很对不起!”
杜尧轻轻说:“我不后悔,抱过你一次,我也没什么遗憾了。”说完,轻轻地阖了眼。
见状,夏暖燕满面焦急,用未受伤的左手使劲拍打他的面颊,呼唤道:“杜尧!杜尧!你振作一点,你不会有事的,先治好了伤再说,我一找到那位师父学会‘逆向传法’,我就立刻来还你,真的,我待会儿给你打张借条!骗你是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