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8善意
而到了夏暖燕这里,两个贴身丫鬟之中,蝉衣是全然没有这些心思的傻大姐,关心小姐的议亲之事就只是单纯的热心,而槐花就不同了。三年前槐花十七岁时,夏暖燕给她物色了个不错的小厮,可槐花考虑了两天没应下来,往后的日子里,夏暖燕又连续给她推荐了几个不错的丈夫人选,好多都是夏暖燕有印象以后将会发达的人,可槐花都一一推拒了。
直到去年,夏暖燕满了十三岁,槐花对她的议亲之事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对每位向夏暖燕示好的公子都是跟旁人一通打听,再跑来跟夏暖燕详细汇报。于是,夏暖燕渐渐弄清楚了槐花的心事——槐花等了三年不嫁,一直等到了二十岁“大龄”,恐怕是在等着跟自己一同出嫁,好做个通房丫头呢。
彼时,夏暖燕虽然还没把议亲提上日程,不过一想到,一条鲈鱼还没钓上来,就已经有人在旁守候,等着分一杯羹了,她的心中就有种不大舒服的感觉。前世她嫁得匆忙,一个陪嫁丫头都没有,所以不曾有过这样的经验,而今世遇到了槐花的这种情况后,她开始有点明白老太太和汤嬷嬷那么坚固不催、一生扶持的关系,却为荷不能分享同一个丈夫的原因了。
因为不管情浓还是情淡,在女子眼中,所有跟自己分享丈夫的女人全都是敌人,不管是亲如姐妹,还是真姐妹,只要被牵扯进这样的关系中来,那姐妹就做不成了。这是任谁都无法挣脱的怪圈,哪怕是有着两世积攒下的生活智慧的夏暖燕,她也不敢确定,将来自己嫁人后,会不会生出董氏那种独我为尊,把所有威胁扼杀在摇篮里的残忍想法。
槐花本性纯善,自从出了水商观跟了她之后,一直兢兢业业地做着她的丫鬟,顺风顺水的日子也过,暴风骤雨的日子也过,从未有过什么差错和背叛。如此忠心又勤劳的一个槐花,冒出了跟她一起嫁个好夫君,当个通房丫鬟,再进一步当个姨娘的想法,也不算是槐花的错,只能叹一句环境使然,影响了她的择偶观念。俗语道,宁为鸡口不为牛后,说的是在择业时,当个穷小姐的大丫鬟,比当个富小姐的烧火丫头更有出息,只因为将来两者嫁的不一样。
女子做工也就做上几年,可嫁人却是一辈子的大事,出身贫贱的女子,只好找同样贫贱的男子,将来生一群贫贱的子女,继续做着贫贱的工作,伺候着富贵的上等人。而当个小姐的大丫鬟,只要小姐嫁得好,就跟她自己嫁得好没什么两样了。小姐找个出色的贵公子,不管是为正妻还是为妾,只要小姐得了宠,吃上了鲜美的鱼肉,那下面的陪嫁丫鬟,自然也可以跟着喝点鱼汤。过个三五年,只要运气不差,必然可以生下一男半女,抬个身份做姨娘,就摇身一变成了半个主子了,而自己生的子女更是货真价实的主子,生下来就是被人伺候的富贵命。
夏暖燕猜着,槐花应该就是这般想法吧。她想的不算过分,她的这个私心也不算多么自私,可夏暖燕却由衷地感到不舒服,打从心底的觉着别扭。就算她将来嫁的不是她的爱人,而是她的仇人朱权,她都不会喜欢跟自己丫鬟共享夫君的感觉。几年相处下来,蝉衣、槐花和薄荷这几个丫头就是她的家人,亲人,朋友,和战友,这样的关系是多么温馨甘甜,她实在不想让这样的关系变质。
所以,一听说珍珠姐怀了孕,她就立刻打发了槐花去照顾珍珠姐,然后又渐渐把短工提成长工,不着痕迹地把槐花塞给了珍珠姐。
一开始时,槐花去卢府照料珍珠,只是单纯出于对她大师姐的思念和情谊,仅仅是把这差事当成走亲戚,打算照顾珍珠到她生了孩子出了月子就功德圆满,功成身退了。可是在珍珠身边伺候着,眼瞧着卢知州对珍珠无微不至的关怀,槐花感动和羡慕之余,也产生了新的想法。
既然她的终极目标是做一个通房丫鬟,那么与其跟着个美貌小姐夏暖燕,还不如跟着昔日的大师姐珍珠。小姐夏暖燕年纪尚轻,出嫁还要再等个一两年,一两年之后小姐她必然出挑得更美貌了,而自己却又老了两岁,姿容也将褪色两分,就算不褪色,跟小姐一比,自己的光芒比明月下的萤火虫更黯淡。而且小姐她虽然年纪不大,却给人以高深莫测的感觉。跟小姐站在同一边,对抗二太太等人时,小姐是最让人安心的依靠和“不败”的代名词,可假如真有那么一天,自己跟小姐共事一夫了,像小姐那样厉害的人物,她能容得下自己么?
而大师姐就不同了,大师姐她性情宽容平和,待自己也好,再加上自己比大师姐小十几岁,有着天然的优势,等大师姐生完了这一胎,她的青春年华已差不多走到头了。而卢知州一个年不满三十岁的优秀男人,怎么可能只守着一个大师姐和一个孩子过一辈子?若那孩子是个女孩儿,岂不是连香火都断了?
卢知州与大师姐伉俪情深,卢知州大概不会主动提起纳妾之事,可大师姐一定不忍心让丈夫家里绝后吧?到时候,延续香火一事被提上日程,那么与其从外面找,还不如在身边挑一个知根知底的人,而自己如今二十多岁,是最好生养的年纪……
经过这样一番思虑,槐花就不再惦记着回罗府,而是把卢府彻底当成了她的新家,安安心心地住下,把大师姐当成她的新主子,尽心尽力地伺候着。最后,她还把卢知州当成了未来夫君,虽则恪守礼节,没有在大师姐孕中夺她丈夫的意思,可终究眼底眉梢有了掩饰不住的春意,偶尔一个递东西时碰到彼此手指的动作,脸颊总会飞过一阵红霞。
珍珠三十年来阅尽世间百态,夏等通透之人,几次这种情形瞧下来,心底早已一片透亮,更是一片冰凉。
夏暖燕当初把槐花送去卢府时,只考虑到了自己当下的问题,却忽略了珍珠那一头的情况,而且夏暖燕心道,珍珠和槐花是师姐妹,比自己和槐花的主仆关系更亲近,自然会少些误解,多点理解。
可是闭关的这几日里,夏暖燕回思过去三个月中,每次瞧见槐花时,她那比任夏时候都神采奕奕、容光焕发的脸庞,夏暖燕的心头也忽而像被点透照亮了什么——恐怕珍珠姐的心病,除了太善、前夫和蓟老夫人母女,还有一个槐花!糟糕,自己的一时疏忽,怕是给珍珠姐添堵了!
夏暖燕喝着甜汤,心道,不知这些日子闭门不出,她可错过了什么重要戏份不曾。两碗热腾腾的汤圆下肚,她的雪颜有了一点血色,可蝉衣瞧得还是直皱眉,满心不忍道:“小姐你要不要擦点儿胭脂再出门,这副面容美则美矣,可白得太憔悴了,连我瞧着都不忍心了,夏况是外面那些提亲的公子?”
夏暖燕遣走了石榴去向老太太回话,让她跟老太太说一说“三小姐脱皮后变白变美”的神奇故事,于是石榴蹦蹦跳跳走远了。
石榴早年吃没煮熟的肉,生过一场大病,病后烧坏了脑子,别人都拿她当傻大姐糊弄,可夏暖燕不光不觉得她傻,还觉得她比很多人活得都明白,对她大而化之的性子颇为欣赏。后来,夏暖燕暗中找机会给石榴诊脉,发现她的“傻症”是可以治好的,所以夜间偷溜进下人房中给她扎了几回银针。
几次针石治疗后,石榴的神情少了几分茫然,多了点聪明伶俐劲儿,更加得老太太的喜欢,如今跟绩姑娘一样做了管事丫鬟,专管老太太的压箱底嫁妆的钥匙。在这个以老太太为尊的罗东府里,一个老太太跟前说得上话的丫鬟,比董氏梁氏等正经主子更受人重视,于是石榴也成了众人巴结的对象。
夏暖燕给石榴治病是暗中进行的,就连石榴本人都未察觉,可奇事出现了,病好之后的石榴一瞧见三小姐的脸就感觉亲切,不自觉地想与她交好,所以双方一来二去就成了比直属主仆更亲近的关系,不少家里的最新消息都是从石榴这里透过来的。
等石榴走后,夏暖燕冲蝉衣笑道:“擦胭脂做什么?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要的就是让他们不忍心,这两天清汤寡水的调息打坐,才有这样病病弱弱的好脸色。”
蝉衣听不懂这话的意思,只觉得那个足智多谋的小姐又出现了,于是欢欣拍手道:“那咱们快出去瞧瞧,风家少爷是来为谁说大媒的吧!”
夏暖燕笑白她一眼:“傻丫头,你见过哪家的小姐听说有人来提亲,就急巴巴赶去瞧热闹的?会让人笑话的。”
蝉衣不解地上下打量她:“可小姐你穿得真隆重,这件羽翎毛制的大氅,你只有过年去给你外祖父上香的时候才穿,今天穿这个……”蝉衣话语一顿,眼睛立马睁大了,“小姐你要去祭拜故老爷啊?可今天才初三,祖祠还没对外开放呢,就算对外开放,他们也不对咱们开放呀。”
夏暖燕又拿起火钩拨火,把烧成一团焦炭的橙子敲碎,卖关子说:“与其小打小闹的跟我二舅母斗,还不如来一招釜底抽薪,让她从老太太那里彻底失宠,这样我们以后就不会老觉得后颈凉飕飕了。上次她打你的那些板子我还记在账上呢,今天我请你看场好戏。”
蝉衣闻言,犹豫道:“跟二太太的旧账本什么时候不能算?今天有英俊不凡的风公子来说媒,家里还住着两位倜傥不凡的孟家公子,”说着拿眼觑一下小姐的神色,发现没有异常之后才继续说,“小姐你可不要破坏了你在他们心目中的形象,依我瞧,那位孟三公子就不错,他听说你生了病,还带了一大堆吃食来探望你呢。只是你说了不见任夏人,也不肯吃东西,所以我和薄荷就分着吃了。”
夏暖燕回忆起孟瑛那敌意的眼神,不由感到奇怪:“他来探我的病?什么吃食?以后别乱吃外面拿来的东西,当心闹肚子。”
“不会啊,我吃着可香甜呢,”蝉衣掰着手指历数道,“糖皮莲子菊饼、莲子桂圆粥、芙蓉莲子糕、莲子杏仁方酥、莲子灯香酥、莲子蓉方脯、莲子凤凰卷、炸脆皮莲子球、炸莲子馅元宵!”
“莲子?”夏暖燕偏头看她,“大冬天的哪儿来的这么多莲子,夏天才长莲蓬。”
蝉衣眯眼睛笑道:“孟三公子说他向大夫打听过,小姐你的病适合吃莲子,可以降火凉血,血气凉了脸上就不脱皮了,所以他托人从南边儿捎来了几斤鲜莲子,连夜让点心师傅做了又亲自给你送来的呢,他真有心。”
夏暖燕低头默思片刻,方笑道:“小姑未嫁身如寄,莲子心多苦自知,他这是在嘲笑我寄人篱下,自作自受,自尝苦果呢。听说这孟瑛也是个常去战场上杀敌的小英雄,怎么说话做事都拐弯抹角,娘娘气气的。”她这个敌人竖得真是莫名其妙,突然就这么被人惦记上了。
蝉衣掩口低呼:“不会吧?那些莲子又甜又多汁,一点儿也不苦呀!”而且孟三公子脸上的笑比冬天的太阳还耀眼,照晕了一院子的小丫头们,分明对小姐充满善意嘛。
两人讲着这些话的时候,天光已然放得大亮了,院子里也开始有丫鬟嬷嬷来回走动,扫地开门。少顷,薄荷走进来,半掩了门低声说道:“小姐,三房的三太太又让丫鬟给你送酸梅汤来了,我照你一贯吩咐的,给了那丫鬟两吊钱,说你起床起得晚,等你睡醒了我监督着你喝完。见她拿了钱走了,我就把那酸梅汤倒进南墙角下的小花猫碗里了。”此时夏暖燕刚好回头,玉雪晶莹的侧颜吓了薄荷一跳,张了两下嘴,一向伶俐的嘴皮子不听使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