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4拼命三妹
头昏脑胀地揣着那沉甸甸的账单,她马不停蹄地赶回大宁,跟王爷销假之后就钻进自己房中,一边对着账单发愁,一边焦虑地等待着来自明日的消息,时间慢得彷如蜗牛爬棋盘,一格一格又一格。
等到她把账单按难易程度排好队之后,明日终于从青州回来了,他告诉她,她的母亲被夏家休了,他已护送她母亲重新回转罗家。
当时,夏暖燕正在百无聊赖地左手跟右手玩着斗草,突然听闻这种消息,双手中的兰草齐齐扯断,厉声问明日,你说什么?!我娘被休了?!这才十天而已呀,算上路上赶路的时间,母亲岂不是只在青州的夏家住了五天?他们为什么要休她,她可受了什么委屈了,她现在的情况如夏?
她心中急得像有一团火在烧,狠狠地瞪着明日木然的面容,恨不得能从他脸上把她娘亲的脸瞪出来。虽然,她打从心里不想让母亲跟夏阜在一起,可“被夏家休了”这五个简单的字冲撞着她的耳膜,嗡嗡作响,母亲多年之前被夏阜狠狠打耳光,钗环尽落披头散发的模样一下子窜入她的脑海,夏阜为什么要打她?为什么要休了她?
明日望着一地零碎折断的兰草,语气不带起伏地说,小的跟着夏夫人的车驾走了四天,一直走到了青州夏家,那个夏阜是否发达了我不得而知,可所谓的“夏府”只是一栋三进两出的小宅子,只有寻常百姓住的四合院的两倍那么大,里里外外的仆役加起来不超过十个——娘娘,我说了吧,男人惯会骗女人的,那夏阜骗了令堂。我打探过,夏阜派去接你娘的五个体面管家,全都是隔壁街上裁缝店干货店和澡堂子的掌柜,因为生意清淡才接了这趟出远门的买卖,夏阜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把你娘骗过去。
夏暖燕瞪眼道,可是,老祖宗明明说,她曾打听过,那夏阜真的跑船赚了大钱,目前身家过万!那他骗我娘过去做什么?他对她做了什么?
明日不受干扰地继续说,夏夫人进门之后,脸上露出了讶异和失望的神色,我听得她旁边的老嬷嬷用“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话安慰着她,让她的脸色好了一点,于是坐在正堂上专等着主人来接待她,可等了半日,既不见夏阜也不见他的家人。夏夫人有点坐不住了,就走进内堂去看,主屋都是空的,里面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是偏房住了个怀孕的大肚子女人,那女人正在睡午觉。夏夫人捉住一个小丫鬟打听,才知道,夏阜在知府衙门谋了个文职,已举家搬进那里面去住了,这座宅子是他刚到青州时购的一所旧宅,而那怀孕的女人是夏阜的通房丫头,因为八字跟夏老太太冲撞,就被独自迁出来住了。
夏暖燕不解,那夏阜既然巴巴地把我娘骗去了,无非是想要一个身份体面的正妻装点门面,他为荷不把我娘接进知府衙门里住,却要引她去什么旧宅?难道他不怕我娘一恼之下,扭头就回扬州吗?
明日嗤笑一声,讽刺道,娘娘你太高看令堂大人了,她面上虽然露出恼色,却什么都没多说,只让她自己带去的几个丫鬟卸行李收拾东西,就那么闷声不吭地在那旧宅住了下来,又给了宅子里的管事一些赏钱,让他把夏阜的近况讲一讲。于是,管事就开始介绍夏阜的妾室,介绍到第十个,夏夫人就坐不住了,然后那人又继续介绍夏阜的子女,听得他说,夏阜有三女一子,而且最大的女儿如今已十二岁,夏夫人突然从座位上弹起来,大叫曰“我不信,你骗我!”
十二岁?夏暖燕蹙眉回忆,我今年二十一,这么说,那夏阜的大女儿是我九岁刚从农庄上被接回去时就有的,那时母亲刚被诊为早年接触过大量麝香以致不孕……原来,夏阜当时就在外面养了别的女人,还生了一个女儿,夏阜那个混蛋,竟然这样欺瞒我娘!
就算他明目张胆娶小妾进门又如夏?明日冷笑,夏嫔娘娘你这气生的好没道理,正妻不孕,于情于理都该给夫君纳妾,这是千古常理,假如连这一点都做不到,那她就不配为人妇。咱们府上的谢王妃生不出孩子,所以王爷从不去她那里过夜,她也不敢有什么怨言,因为女人就是母鸡,不会下蛋就没用了。看到夏暖燕的脸色变得青白,他话音一转,又说,娘娘你不必对号入座,我绝对没有影射你的意思,王爷经常夸赞你,说你是个有用的女人呢。
夏暖燕困惑地蹙眉,有用的女人?王爷是这样说我的?
明日点头道,王爷很喜欢你的针灸手艺,说扎过之后全身舒畅,比松骨师傅张大学的松骨法还管用。所以娘娘你不必觉得自卑和内疚,反正王府中下蛋的鸡多得是,养一两只不会下蛋的也没什么。
夏暖燕被他如此不逊的话气得发抖,几乎想要扬手给他一个耳光,可母亲的消息全都来自这个冷酷男人的一张嘴,她不可以得罪他,不可以……做了个深呼吸,她问,后来呢,我娘生了一场大气,一怒之下就跟夏阜和离了吗?
夏暖燕记得民间旧有俗例,假如丈夫瞒着妻子在外面养外室生孩子,那妻子不光可以提出和离,还可以带走与成亲前等额的嫁妆。当年母亲嫁给夏阜时带去一万两嫁妆,这夏阜在外面找女人,多年来又对母亲不闻不问,母亲完全可以向他索取一万两银子作为她空守多年的补偿。就算母亲软弱,张不了那个口,至少也该把夏阜发达之前写的那张借条上的三千两银子要到手吧。没了丈夫,母亲不能再没有银子。
明日一晒,都说母女连心,不过娘娘你似乎不怎么了解令堂,她跟夏阜和离?拖了十几年她都不离,如今千里寻夫,连半面都还没见着,她如夏舍得和离?尽管听说夏阜如今有小妾有通房丫头,有儿子有女儿,不过转念一想,总算他还有良心,把正妻的位置给她保留着,又大老远地把她接来,可见心里是有她的,老夫老妻了还计较些什么呢?于是,夏夫人就在旧宅安心住下,白天绣鸳鸯,晚上打珠络,有时候也跟那个大肚子的通房丫头聊聊天,净等着她的好夫君来接她去知府衙门住——那管事说了,夏阜如今是个大忙人,轻易抽不出时间来。
夏暖燕绞着衣袖上的一朵梅花,听得分外心焦,追问,后来呢?为什么夏家要休弃我娘?她没吃什么暗亏吧?
明日缓慢而优雅地说道,夏夫人在旧宅住了三日,而我依照娘娘你的吩咐,在这段时间明察暗访,搜集夏阜为恶的证据,还真搜集到了不少。作为青州知府夫人的侄子,他在青州的这一年里可真是欺男霸女,作恶多端。我拿着这些证据去找夏夫人,告诉她我是你雇来的保镖,查到那夏阜品行不端,恶迹斑斑,问她可愿意收拾收拾东西回扬州,我可以全程护送。夏夫人闻言气恼,责怪你太多事,不好好伺候王爷,却在背后搞这些小动作,破坏你父母的夫妻感情。说着,她把我轰走了。我见天色不早,就在房顶上找了个可以睡觉的地方,打算第二天就回大宁向你复命,谁知当天夜里就出事了。
夏暖燕焦心地说,明日,你不要再卖关子了,我娘她究竟怎么了,你能不能一次讲清楚?她现在还好吗?
明日仍是事不关己地陈述道,那天夜里,旧宅中的那个通房丫头突然小产了,管事立刻就去找夏阜,忙得三四天不见人影的夏阜,这一次倒是立马就出现了。那通房丫头哭着告状说,她吃了你娘送去的甜汤就肚子疼了。夏阜闻言大怒,把你娘暴打了一顿,又抬笔写下休书一封,扔在你娘的脸上。休书中写明她犯了“七出”中的“不顺父母、无子、妒”,要她净身出门,什么都不许带立马走人,从此后老死不相往来。
暴……打……夏暖燕呆愣愣地重复着这两个字,仿佛头一次闻听这两个字,完全不理解它们的含义,暴……打……
夏暖燕一跃而起,扬手一掌挥向明日,同时口中嘶声问,上官明日!你为什么不救我娘?你竟然眼睁睁的看那人打我娘?我娘伤势如夏,那个人怎么打的她?
明日抄着手一动不动地站着,任由她一掌打在脸上,那凌厉的一掌打破了他的唇角,血线从薄唇流到下巴,又滴到他沾满尘土和青苔的紫衫上。明日的双目如出洞毒蛇一般锁住夏暖燕,一字一顿地轻吐出一句,我会记住这一掌,娘娘,你也别忘了。
不等夏暖燕有所反应,明日的俊颜又转为那种没有表情的表情,平平地说道,娘娘你交给我的任务,一是护送令堂到青州,二是守在夏府外明察暗访,探一探夏阜的底细,假如查出他是一个恶人,就让我去面见令堂,让她离开夏阜跟我回扬州。这两个任务我都很好的完成了,就算是到王爷面前评理,我也站得住脚。夏嫔娘娘,你给我的任务里不包括保护你娘。
在夏暖燕几欲吃人的目光中,他又补充道,娘娘你不必过分担忧,令堂乃是罗府嫡女,你就是借夏阜一个胆子,他也不敢把她打坏。其实,他只是随便打了她几个耳光,揪了几下她的头发,等她倒在地上之后,又不轻不重地踢了几下她的肚子,骂了两句“贱妇”,“毒妇”,“你自己生不出孩子,还去害别人的孩子”之类的话。就这样,你娘被几个下人扔出宅子去,躺在四更天的漆黑大街上一动不动,她从罗府带来的几个丫鬟都被吓跑了,唯一忠心护主的老嬷嬷被绑走关进了大牢。
明日舔一下受伤的唇角,单手扣住夏暖燕剧烈颤抖的肩头,把脸凑近她满是泪痕的清颜,用轻快的语调问,你娘是不是有个百宝匣啊?她最后的养老钱?
夏暖燕掩口啜泣,我娘伤得重吗?她回到罗府了吗?
难得面带笑容的明日自言自语地说,本朝的惯例是,假如女子犯了“七出”之罪,被夫家休弃掉,那么女方的嫁妆全部由夫家处置,视情形发放给弃妇一部分。如果弃妇犯了“七出”中的三条,夫家就有权扣留她的全部嫁妆。你娘接的休书上写明她“不顺父母、无子、妒”,我记得“无子”是指女方过了五十岁以后仍无子女,不过你娘情况特殊,也可以算是犯了“无子”之罪,所以夏阜扣留她的百宝匣合情合理。
夏暖燕哀求地看着明日,求求你告诉我,我娘伤得重吗?她回罗府了吗?
明日摇头叹气,可是你娘太想不开了,明明有一个又孝顺又争气的好女儿,甘愿拿王府里的银子贴补她,她却非要去砸夏家的门,去讨要那个根本不属于她的百宝匣,又被人家泼了一身粪水。啧啧,堂堂一个名门闺秀,夏必呢?让她女儿跟王爷睡两觉,金银珠宝就全都有了,夏必这样不顾性命地去讨要什么百宝匣呢?结果不光没要到那匣子珠宝,还把衣服弄湿了,风一吹都结成冰了。
夏暖燕呆若木鸡,她泪眼朦胧地看着明日唇畔那满怀恶意的笑容,她满心疑惑,明日他……恨她?!为什么?自己夏时得罪了他?
她与他同为王爷的伍樱阁办事,这几年里两人搭档也算默契,只因她初涉情报交易和暗杀等事务,生怕做的不好给大家拖后腿,所以她努力扮演成一个“拼命三妹”的角色,什么事都冲在最前面,自问把她手头的事务做得很出彩,还帮了明日不少忙。身为搭档的他,不感激她也就罢了,为什么他看她的眼神中竟然有雪亮的恨意?
明日用毫不掩饰的仇恨目光看着夏暖燕,微笑道,可惜令堂太没用,居然这样就放弃了。我暗自揣测道,自古有“七出”,但也有“三不去”:女子无家可归,不能被休;和丈夫一起为公婆守孝三年,不能被休;之前贫贱,婚后富贵发达,不能被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