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9凭什么!

  那小厮也双眼发亮地看着夏暖燕问:“小姐,你知道俺是谁吗?快点告诉俺吧!”一张嘴就是一口地道的山东话。
  夏暖燕扑哧一笑,旋即走上前,用素手轻轻拍了拍小厮的脸颊(直看得宁渊头上冒出一缕青烟),帮小厮拍掉了脸上沾的一片草叶,她微笑道:“刚才就是你藏在草丛中,用血汤泼了那个面具人吧,小游,干得好!”
  “小游?原来俺叫小游啊!”小厮憨憨地摸头一笑,又问,“那小姐你叫什么呢?”
  夏暖燕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上一世在罗家唯一的一个好朋友,眼睛弯成了两道小月牙,耐心地告诉他说:“你本是山东邹县人,后来逃荒逃到扬州来,有一天被马车撞伤抬进罗府里治疗,可是因为撞到头所以失去了所有记忆,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也忘了自己是什么人,这个‘小游’是我给你取的名字,你跟着我姓‘夏’,因此全名叫做‘夏当游’。而我的名字叫夏暖燕,小字清逸,你可以叫我小逸或者清逸姐姐——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朋友和小弟,走,你跟着我回桃夭院吧……”
  这一个被夏暖燕取名叫做“夏当游”的清秀少年不是别人,而是大少爷罗白前上一次清晨时分,从罗西府的堂叔小妾戚三娘的“清雅园”里偷香窃玉归来,然后在罗东府的大门前撞到的那个小乞儿。后来,罗白前的小厮雄黄把他弄进府,并按照罗白前的吩咐把他放到北院的下人房里,不到半日小乞儿就清醒了,也并未受多重的伤,一剂黄芪黑枣复本汤就让他从床上哧溜爬了起来。
  正当雄黄以为这次事故已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时候,小乞儿摸着脑袋憨憨笑一笑,问:“俺、俺是谁啊?”
  经过一番对话,雄黄发现小乞儿虽然笑的样子有点憨,可脑子并没撞傻,而是失了忆,听他一口一个“俺”的北方口音,原来还是一个外地乞丐。见这小乞儿被自己驾的车撞出了毛病,雄黄不禁愁闷,是把他扔回大街上呢,还是留在府里呢?雄黄跑去问罗白前意见的时候,正逢上罗白前起床气最旺盛的时候,因此斥责了两句就甩手不理此事了,雄黄索性也学着他主子的样子,眼睛一闭就装作看不见那小乞儿了,反正不也没撞死人么,谁让那小乞儿在别家门口乱蹲,咱们罗府的贵门庭岂是他的贱脚能踩得的!
  虽然雄黄“看不见”小乞儿了,可是小乞儿并未因此就在世间消失——下人房里骤然多出了一个十五岁的陌生少年,人来人往的经过时都禁不住扭头多看两眼,呵,哪儿来的一个黑小子?毕竟,罗府的下人大多都白白胖胖,骤然出现了一个黑瘦的异类,确实比较扎眼。
  入府的前两天里,这少年身上有伤时,他就半躺在大通铺上望着来来往往的人呵呵直笑,谁看他他就冲谁笑。等伤好得差不多了,他就自顾自的下地活动筋骨,又扭脖子又转腰。别人劈柴,旁边多一把斧子,他就上去一块儿劈;别人挑水,井边多一个水桶,他就上去帮着拎一桶;到了开饭的时候,干活时曾被他搭过手的人,就匀出两个馍递给他吃;到了发秋季制服的时候,刚巧就多出了那么一套,传了几人之手都不合穿,最后就落在了他的手上。
  穿上一套蓝色佣人制服的少年,干起活来就更似模似样了,伙食也从两个馍馍变成四个还加了汤,不过因为他是一个不在花名册上面的外来人员,而掌管人事的宝管事至今都未发现他的存在,所以他就像是一个没有编制的临时工,也没有什么固定的差事。
  每日里他在府中甩着手闲晃荡,口中偶尔还自得其乐地哼出一两句家乡小谣,手脚却是非常勤快的,眼里永远能找到活儿。一看见别人干嘛,他就跟上去干嘛,干完了之后擦把汗笑一笑就走,连个名字都不留下(他自己也不知道),久而久之就博得了府中不少下人的好感。照比起从前风餐露宿的时节,他现在的日子过得实在滋润得多了,才半个月下来他就“入乡随俗”,变得白胖了不少,个子也抽高了两分,一眼望去人又俊秀挺拔又有精神,别人一盯着他打量,他就咧嘴笑。
  有一天的黎明,他醒得很早,跳下那十一个人挤十个床位的通铺,跑出去想找活儿干,可此时天光还没有大亮,他在府里走了很久都看不见一个人。后来他七拐八绕地来到一座匾名叫“鸟鸟丁”的亭子,看见一男一女正在亭子里亲亲嘴,叉叉腿,而那女人竟也不嫌天冷,哼哼唧唧的把身上的衣服扔了一地,还摇头晃脑的将满头的宝石珠翠甩了一地。于是,他就想上去问问那两个人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谁知还没有把想法付诸行动,一个长得像人的妖怪就从天上飞下来了。
  当是时,亭子里的男人被妖怪捉走吸血,而那女人则被当场吓晕。那妖怪的眼睛泛着紫光,吸完那男人又吸了一只过路的猪,吸完了猪又追在二男一女后面乱飞,吓得藏在草丛中的他全身瘫软,手脚不听使唤。等那妖怪飞走后,他立刻慌慌张张地跑回下人房的通铺边,问年龄最长的周大伯如夏才能降服妖怪,周大伯一个好梦正酣,如同说梦话一般地告诉他,“要往那妖怪身上淋加了尿的狗血,浇上去妖怪就化了……”
  于是今天,当那个妖怪再度出现的时候,虽然它的脸上戴了面具,可是紫色的眼睛和身上的衣服一点都没变,让他一眼就认出了它乃上一次的那只吸血妖怪,所以立刻跑去厨房后巷找到一桶猪红,又依照周大伯的指示往里面加了一些作料,然后拎着桶就往欣荣殿那边赶去降妖,正逢戴面具的妖怪与一个女孩子双双挽着胳膊,私奔一般地往花园里面跑,于是他拎着桶追了上去。
  那个女孩儿他今天刚见过一次,知道她是府里的一位主子小姐。今天下午他路过花房的时候,看见每个人都抱着两三盆菊花往外走,于是他也跑进花房一口气抱了六盆菊花跟着众人一起走,走到了一处落英缤纷的美丽院落,远远的院子正中站了一个微微含笑的女孩儿,被漫天的桃瓣花雨衬托得就像一位桃花仙子。他一时看得怔住了,竟将六盆花摔落了五盆,幸好那位仙子小姐和她身旁的嬷嬷都没注意到这一幕,也没出言申斥。之后有个圆脸小丫鬟跑过来捡走了地上所有摔坏的菊花,说要做什么菊花茶,他瞧着着小丫鬟有两分眼熟,颇像是那一日被妖怪追赶的三人组中的一个。
  后来,为了救仙子小姐,他就把那一桶驱邪化妖的汤水淋在了妖怪身上,可能是猪血不如狗血管用吧,反正那妖怪最后一点儿没“化”的跑掉了。再后来,他见一个少年把那位仙子小姐压在草丛里忙活得不轻,于是,他就想上去问问那两个人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谁知还没有把想法付诸行动,被压在下面的仙子小姐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管自己叫“小游”,让自己管她叫“清逸姐姐”,说自己是她的“朋友和小弟”,还要把自己带回她的院子里住!
  “清逸姐姐?”他困惑地问,“这里的人都不知道俺的身世来历,姐姐你是从哪里知道的?”不知为荷,他竟然张口就管这个比他矮了一头的仙子小姐叫“姐姐”,却不感觉有丝毫突兀。
  夏暖燕略踮起脚尖拍一拍他的头,温柔道:“小游乖,这些事以后我会慢慢解释给你听,总之你以后只听我一个人的话就好了,我就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你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只管来告诉姐姐,姐姐都会拿来给你;别人若是欺负你,你也只管跟姐姐说,我去帮你出气报仇,小游你记住了吗?”仿佛是想将上一世对他的亏欠都弥补回来。
  仙子小姐讲话时贴得很近,她发上的馨香猝不及防地袭上鼻端,不禁让少年小游呆呆地点头说:“记住了,姐姐是咱唯一的亲人,以后咱只听姐姐的话。”
  夏暖燕满意地点点头,正要再嘱咐他几句关于“罗府是一个危险的地方,以及罗府的几个最典型的危险人物”之类的话,忽而感觉腰间一紧就又一次落进了宁渊的怀里。她挣扎了两下都挣不出他的箍制,不由得气恼道:“宁公子,我跟你并不熟悉,请你以后要讲话时就正常讲话,不要随便动手动脚的,一则我‘弟弟’正在旁边瞧着呢,你不要教坏了小孩子,二则……你忘了你当日曾发下的誓言了吗?”
  宁渊更是一肚子气,自己堂堂王爷之尊,两次救她性命,她还总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对着一个傻乎乎的小厮她倒是亲切热络得不同寻常,不只上去就认了一个弟弟,还一会儿摸脸一会儿摸头的,看得自己双眼喷火,就算是亲弟弟也要守礼,夏况是一个小厮打扮的明显比她大五六岁的傻大个儿弟弟!她不懂得什么叫“男女授受不亲”吗,还是只对自己才如此“不亲”?夏况,主子和奴才的关系再好,也从未听说过有拜把子当兄弟姐妹的,主就是主,仆就是仆,若胡乱认作一通,岂不废了纲常礼法?哼,等把她弄进了王府,少不得要好好调教调教她!
  夏暖燕被他怀中的龙涎香的气味搅得心神大乱,想起前世最爱用此香的那个负心人,她的心情就更烦躁了,当即低喝一声,使出了一招华山派的“推门见山”,一掌推开了宁渊,只因此刻心中气血沸腾,所以原本不懂得如夏使用内力的她,竟然无师自通地用上了五六成的内力,将身受重伤且毫无防备的宁渊一掌推得倒退十几步,最后摇摇晃晃地倒在草坪上。
  “你竟然会武功?你还打我?”宁渊凄厉控诉了两声之后,愤慨地瞪了她一眼,然后缓缓地闭上了疲惫的眼睛。
  夏暖燕也没料到这个武功卓绝的少年会被自己一掌就打倒了,还以为他刚才不过是在装伤博同情,进而胡搅蛮缠地扑倒自己,此刻见他真的伤势不轻,连忙把手腕上的针套解下来,为他诊脉施针,治疗内伤。扎了四五针之后,夏暖燕没好气地拍拍他的脸,哼道:“睁睁眼,别装死了,我来问你,刚才赴宴的时候你还好端端的,怎么一眨眼的工夫就伤成这样了?简直像变回了我第一次见你时的重伤状态,你是怎么受的伤?”
  刚才,就在他倒在这没良心的丫头身上之前,宁渊就感觉到自己的印堂穴和鱼腰穴相继一跳,明白自己这是在不意间让古井心失了守,以致令他的“墨瞳术”失效……算起来,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所谓墨瞳术,其实是在印堂穴和鱼腰穴两处用药物催发出来的一种幻术,是柏老师自创的一门神技。这墨瞳术对自己尤为有用处,因为他双目随他的母妃,天生有一双茶色眼瞳,让他行走于庙堂和江湖之间有诸多不便,自从四年前跟柏老师学得了这项技艺,他便着意下苦功夫练习了一番,这几年中从未破过功,也不用担心瞳色跟常人不一样的问题。可是这一次遇着了这个丫头,就像是遇着了他命里的魔星一般,处处都克制着自己一般,让自己往日里处处得利的意气风发,在她这里却处处吃瘪。可恶,莫非自己上辈子欠了她的?
  这丫头声称她是齐央宫的人,还知道诸多朱元璋于深宫中的生活细节,令他不得不谨慎行事,好瞒住自己的秘密。虽然他已经暗自发誓一定会将她弄到手,不过在弄到手之前,他还是不能向她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和私自离藩的秘密,至少不能在自己如此虚弱没有自保能力的时候,所以他的茶色眼瞳绝对不能给她看。
  因此,经过这一番计较之后,宁渊紧闭着眼睛,闷闷地说:“我有点困所以不想睁眼,你治你的不用管我,反正你要负责把我治好,治不好我就躺这里不走了。”
  夏暖燕闻言柳眉倒竖:“凭什么!”他怎么像个无赖一样?
  “凭什么?”宁渊冷哼道,“就凭打伤我的是你的‘段哥哥’,你这位‘夏妹妹’当然要负责把我治好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