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你究竟想说什么?
廖之远揉一揉疼得火辣辣的耳廓,再次火冒三丈地大吼道:“草!你的脑袋让驴给踢了?扔个破酒坛子竟然用上暗劲,你是不是真气多得没处使啊?”就算他要讨那一百两银子的酒账,也要坐下来好好谈嘛,怎么能一上来就动粗呢?不过话说回来,他这个月手头实在有点儿紧,而且,呃,自己现在还有求于他……
想到这里,廖之远清清嗓子,态度很温和地对着正在面壁的高绝的后脑勺说:“高兄弟,昨天我接到阁主传信,说你此次扬州之行的任务超额完成,阁主他非常满意,在信里笑得简直合不拢嘴!狠狠地夸奖了你一顿呢!对了,信中还附上了下个月你要干掉的人的名单,既然你现在心情不爽,不如我念给你听了解解气吧!”
“……”
“凤阳金大虫,珠宝商人,年五十四,特征是鼻头有黑痣,附画像一张……淮安许三雕,大雕镖局总镖头,年四十九,特征是左手没有食指,附画像一张……湖州马耀祖……”廖之远抑扬顿挫地念着“要干掉的人的名单”,那种津津有味的语气还让人以为他在念什么通俗的“人物介绍单”。
“……”
半天过去,廖之远终于念完了名单,室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中。半晌,廖之远有些讪讪地开口道:“高兄弟,听说你这个月有十二天长假,不知道你有没有什么出行旅游的计划呢?”
“……”面壁的身影纹丝不动,仿佛已经睡沉了。
廖之远硬着头皮继续说:“今天天气真冷啊!我听人说北国已经下了第一场雪了,啧啧,那雪花好看得就像是……呃,就像是美人!对,没错,你看见了那美丽的景象,就会立刻联想到你见过的最美的女人!高兄弟你也知道,咱们应天府地属南方,隆冬季节才下一点点小雪,还没落到地上就化了,出一趟门就迸得靴筒上和袍服下摆上到处都是泥点子,实在是恼人的雪啊,可那北国的雪就完全不同了……”
高绝腾地从卧榻上坐起来,咬牙切齿地低吼:“你有屁快放,放完了就滚!”
廖之远被吼得呆了呆,不过当下也顾不上计较对方恶劣的态度,连忙走到卧榻旁边,俊脸皱成一个苦相,软声求道:“有件事想托你去办,呃,是一件我的私事,交给别人我都不放心,所以高兄弟,高大哥,拜托你一定要帮小弟这个忙!”
“什么事?”高绝冷淡地说,“我最烦管乱七八糟的闲事……”
廖之远挤出一个笑脸,努力忽略对方不友善的态度,郑重其事地宣布道:“是关于我妹妹的事,她现在身处危境之中。”
“又是女人的事?免谈!”高绝断然拒绝,“好了,话你已经说完了,没别的事就快滚吧!”
廖之远忍住揍他鼻子的冲动,虽然早就清楚高绝软硬不吃、闲事不理的个性,可没想到这老小子一点商量的余地都不给!好歹他们也是差点儿没拜把子的好兄弟,有过一起在刀尖上打滚的交情啊!廖之远想了想,厚着脸皮说道:“姓高的,你不记得了?有一年我们去凤阳办案,跟一群蒙面人打了一架,我还替你挨了一刀,你不懂得什么叫知恩图报吗?高小子,你好好想清楚,你这是和救命恩人说话的态度吗?”
高绝从胸腔里发出一声冷笑:“可在这几年里,我救过你更多次,少救一次你都没命站在这里说话了,说到知恩图报,我们倒可以掰着手指头好好算一算。”
廖之远扑过去一把揪住高绝的衣领,将鼻尖凑近他的死人脸,咬牙切齿地问:“姓高的你说,我们算不算朋友?朋友有难,该不该帮?”
“朋友的女人,免谈。”高绝把脸扭开。
廖之远简直哭笑不得,捶胸顿足道:“老兄拜托,我说的是我的亲生妹妹,不是我的女人。”
“那也是个女人。”
“姓高的,你当真见死不救?”廖之远发出最后通牒。
室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高绝重新倒回卧榻上,发出徐徐的鼾声,明显是在下逐客令,“见死不救”吗?这种程度的词用在自己身上,只能算是赞美。
这真是狗咬刺猬,无处下嘴啊!廖之远做个深呼吸,脸上重新挂好微笑,只见他从怀中慢慢取出一个袖珍葫芦,缓缓拨开瓶塞说:“好香啊好香……”身为多年死党,他完全知道高绝的软肋在哪里。
果然,室内的鼾声消失了。
廖之远心中一喜,又不敢表露在脸上,凑近葫芦嗅了一下,他露出一个陶醉的表情:“实在是好香!此酒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尝!无论怎么闻都是——香啊……”
高绝半坐起身,斜瞄一眼那只小葫芦。根据目测,葫芦中的内容还不够他喝一口的,可是真的好香!那是什么酒,自己竟闻不出来!是距离太远的缘故吗?高绝不满地瞪着廖之远,开始讨价还价:“就这么一点儿?你再小气也该有个下限吧,算了,先拿来让我验验货吧。”
上钩了!廖之远心中高兴得几乎内伤,极力板着脸说:“这是我的宝物,心情不好时才拿出来闻一闻,谁说过给你了!”这话倒是发自真心的,如果不是为了自己那个爱闯祸的妹妹,别人连葫芦把儿葫芦皮儿都休想摸一下。
不给?高绝当下也不含糊,毫无任夏预兆的,他整个人瞬间出现廖之远近前,左手食指和中指直点廖之远的双目,右手紧随其后,探向那个小小的葫芦。一切都是突如其来,廖之远也没料到高绝会这么无耻,慌不迭地向后避开,但是那只来抢葫芦的右手仿佛是带着吸力的,沾上了就再也甩不开了。廖之远坚持抵挡了一会儿,又怕弄洒了他珍贵的酒,只好放了手。
高绝坐回榻上,把葫芦举到鼻上嗅了嗅,仰头一口就喝干了。金黄的小葫芦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嗖”的一声被丢进窗外的花丛中。高绝打了个哈欠,“咚”地倒回床上,不久又发出了徐徐的鼾声。
廖之远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现行打劫犯,那个死人脸竟、竟然一口气喝光了自己珍藏的佳酿!那可是自己费尽千辛万苦才偷……呃,千辛万苦的劳动所得啊!不过自己也不是省油的灯,如果不是对这头猛虎有深刻的了解,自己又怎敢与虎谋皮?
“很好喝吧!虽然我一滴都没舍得尝,但是只闻酒香也让我陶醉不已了。”廖之远长叹一口气,忧郁地自言自语,“以后没有了葫芦,我该怎么办?难道从此之后,我再也闻不到那个味道了吗?”
床上的高绝也没有真睡着,因为那酒实在太好喝了。可恶,怎么会那么好喝!高绝仿佛感染了一些来自廖之远的忧郁,难道从此之后,自己再也喝不到那种酒了吗?难道从此之后……自己再也见不到那双潋滟明亮的眼睛了吗?
“不过,还好还好!”廖之远突然又换了一种轻快的语调,说,“我家里还藏着两坛呢!嗯,我上辈子一定积了很多德,这辈子才能有那么一个心灵手巧的妹妹。”
“两坛?!”高绝从床上弹起来揪住廖之远,力气大得几乎让他窒息,“在你家里?”
“对啊。”廖之远一本正经地眨眨眼。
高绝这次变聪明了,谨慎地问道:“那是多大的坛子呢?”潜台词是,不会又是一个很袖珍的酒坛吧?
廖之远用双手比了一个芒果大的轮廓,笑嘻嘻地在高绝的眼前晃了晃说:“有这么大。”
“我要,”高绝扯住廖之远的袖子摇晃几下,干巴巴地说道,“给我。”这种类似恳求的话,能从高绝嘴里说出来已经非常难得了,通常高绝想要得到一样东西,唯一会使用的手段就是抢。
廖之远无辜地摊摊手:“可是那酒不在我手里,我只有那小小的一葫芦,还被你抢走了,所有的酒都在我妹妹手里。你不知道啊,她最喜欢藏东西了,喜欢藏金子藏银子藏宝石藏锅藏碗藏酒藏肉,被她藏起来的那些东西连狗都找不到!我也想要那些酒,可是根本找不到啊!”
“山猫,你不是哄我的吧?”高绝怀疑地眯起了眼睛,打量着一脸善良无害、表情纯真无邪的廖之远。
“怎么怎么,你还信不过老朋友?实不相瞒,其实这些酒是我妹妹自己酿的,而且天底下就只有她会酿这种酒!”廖之远豪气冲天地重重拍着胸脯,保证道,“只要你找到了我妹妹,把她毫发无损、活蹦乱跳地送到我眼前,我让她再酿十坛送给你!”
“你是说,那女人会酿酒?”
“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以本人的信誉担保!”
“你根本没信誉可言。”
“你这死人脸……”廖之远咬牙压下怒火,给对方摆事实讲道理,“我家虽然没你家富贵光鲜,可也是京城铭照坊的一个宅门大院,上有老下有小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还怕我赖你的酒吗?”
高绝沉默了一会儿,考虑着这只山猫携酒潜逃的可能性有多大,终于,他开口了:“你说吧,那蠢女人究竟闯了什么祸?连你也摆不平?”
宾果!高绝愿意插手,这表示妹妹的一条小命保住了,自己悬着的一颗心也可以放下了。虽然高绝是个冷口冷面、目中无人、面目可憎、沉默寡言、傲慢自大、不爱交际又讨人厌的嚣张死人脸,但是这世上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可靠的家伙了。廖之远从怀里拿出一张地理图,指着东北方向说:“我妹妹在这里失踪了。”
“长白山?你自己怎么不去找?”
“我很想去啊,可是阁主刚给了我一个十万火急的任务。当然啦,什么龟毛任务也比不上自己的妹妹重要,最主要的原因是,只要我妹妹看到了我,她就会逃跑的。”
“逃跑?”
“对啊,因为她现在正在离家出走中。”
“走就走,还找她干嘛!”
“唉,我也知道女大不中留呀,”廖之远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可我就生了这么一个妹妹啊,而且,长白山是什么地方啊?我那如花似玉的妹妹,还不马上就成了什么狗熊老虎和大象的盘中餐了!啊啊啊,我可怜的妹妹……”说罢,廖之远捂着脸嚎啕大哭。
高绝才不会相信山猫的眼泪,他粗鲁地打断震天响的哭声,郑重声明道:“十坛酒,都要用这么大的坛子装。”说着,他用双手比划了一个西瓜大小的圆形。
“成交。”
廖之远想了想,不太放心地交代道:“高兄,我妹妹为人机灵活泼,虽然她没有什么武功,但鬼主意出奇的多,说话行事都很怪异,和所有女子都大不相同。几句话里我也无法跟你说清楚她的情况,反正高兄你找到她之后,一定要先封住她的大穴和哑穴,免得让她施计逃脱!有时候她会说一些胡话,你千万别相信她;有时候她还会说自己不是我妹妹,你也别相信她,我是亲眼看着她出生的,她就是我的亲生妹妹!”
高绝皱着浓眉,勉强点了点头,心里道,真是个麻烦的女人,那就带着一条麻袋去找人吧,找到后打晕了装里面。
廖之远继续交代道:“我妹妹已经是个十六岁的大姑娘了,那个你……抱她上马车的时候,你可要注意一点儿……你只能架着她的两个胳膊往车上抬,像这样。”说着廖之远面对面地跟高绝站齐,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托了托高绝的手肘,神情专注地就像对面站的是他妹妹一般。廖之远重复道:“你可要多注意一点儿!她是大姑娘!男女授受不亲!”
高绝对廖之远的亲密举止十分不悦,黑着一张脸死死瞪住对方的鼻尖。
廖之远讪讪地后退两步,没趣地摸一摸自己的鼻子,又说道:“还有,我妹妹跟一般女子不同,不爱绣花也不爱涂脂抹粉,不学写字也不学武功,却喜欢倒腾一点小生意小买卖。她放着廖家大小姐不做,经常跑去京城夜市上摆地摊卖货,还动不动就把家里喝茶的杯子、吃饭的盘子碗举起来大叫什么‘宝贝古董’之类的怪话。”
高绝的浓眉绞得更深了,心道,原来还是一个傻女,她真的会酿酒吗?山猫不是骗我的吧?
廖之远又为高绝提供线索说:“在她离家出走之前的几天,她嘴里一直嚷嚷着什么‘原来古代的人参是跳楼价’‘一公斤才合两百块钱人民币’,我完全听不懂她的话是什么意思。高兄你有所不知,我妹妹八岁的时候爬树摔下来,摔到了这里的脑袋,醒来后就开始怪话连篇了。”说着,廖之远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高绝心头恍然大悟,原来真是傻女,于是开口询问:“我的酒……”
“草!你先听我说完我妹妹嘛!”廖之远没好气地打断高绝,继续说着他掌握的所有线索,“我妹妹她离家出走的时候带走了一个丫鬟、一个小厮和一大笔银子,因为我家里的财政大权从三年前就被她抢到了手中,所以我也不清楚她到底带了多少钱,反正是一笔千两以上的巨款。高兄你想一想,美貌女子、身携巨款、不会武功,简直就是各路强盗山大王眼中的待宰羔羊啊!呃,我忘了告诉你,我妹妹还是一个小财迷,她曾说过她要嫁给大明朝首富,所以你千万不要打她的主意。”
看到高绝脸色不善,廖之远连忙转移了这个话题,接着刚才的线索说道:“离开廖家之后,我妹妹雇了一辆马车径直往北走,穿州过省,昼夜兼程,最后走到了长白山下的冬瓜镇……到了那里之后,她走遍了冬瓜镇上所有零售和批发人参的铺子,据她带着的那个小厮回报说,她在做什么‘市场问卷调查’。之后,她又听说从长白山上的挖参农户手中收购人参是最便宜的,于是她就带着丫鬟和小厮上长白山了。”
“最后小厮怎么自己回来了?那个女人掉到悬崖下面了?”高绝面无表情地问道。
“呸呸呸!”廖之远气愤道,“你怎么说话呢你!只因为半路上突然下起了大雪,而那个小厮其实是我的心腹,他认为风雪天里上长白山太危险了,就一直劝阻我妹妹上山。最后我妹妹不耐烦听,就施计把他打晕了绑起来,只带着一个十多岁的小丫鬟就又往深山里去了。之后那小厮醒过来挣脱了绑缚,爬上了长白山却遍寻不到她,只好一个人回家来领罪。高兄,我那小厮好歹是有些功夫底子的,有他跟着我还放心一些,可我妹妹和那小丫鬟都是多走上几步路就会嚷嚷腿累脚疼的柔弱女子,你说我能不担心吗?”
“事情我都清楚了,我休息半天就骑快马赶去冬瓜镇。”高绝再次声明,“十坛酒,都要用大坛子装,一手交人一手交货,否则我就当场拔光她的头发。”
廖之远吓得连连摆手说:“不行不行,我家里也只有两小坛子,还被我妹妹藏起来了!高兄你放心,我绝不会赖掉你的酒的!我妹妹一回了家,我就把她关起来酿酒,不酿好十坛子我不放她出门!假如两个月内不能兑现的话……我就把她送给你做小妾,天天给你酿酒吃!”
高绝板着脸,讨价还价道:“我只要酒,晚交半个月就付一坛酒的利息,以此类推,最迟两个月交货。”
廖之远想一想,觉得对方不算是狮子大开口,于是答应道:“好,就按你说的办,可是前提是我妹妹回家的时候要毫发无损,活蹦乱跳,身心俱全,那个……闺誉啦,节操啦什么的,也要完好无损。”
高绝酷酷地点点头:“成交了。”
廖之远心头的大石放下,俊脸上突然换了一副戏谑的嘲讽神情,搭着高绝的肩膀问:“高兄,既然阁主说你的任务办得很好,刚才你为什么还气哼哼的呢?小弟我别的不如你,记忆力却好得没话说,我记得你刚刚说了一句‘又是女人的事?免谈!’不知上一次是哪个女人的事,让你恼火成这个样子呢?”
高绝危险地看了廖之远一眼,然后目光从他的脸上转移到他放在自己肩头的那只手上,面无表情地说:“手拿开。”
廖之远心情尚好,没有被高绝的杀人目光给吓走,兀自挤眼笑道:“那天离开道观的时候,段少是不是把你拉到一边说了几句话啊?小弟我别的本事只能算是略有小成,但我的耳功却着实是大大有成,为的就是在关键的时候能听到一些关键的字句。”
高绝再次看向廖之远的脸,冷漠地说:“谁管你听见了什么,我困了,你要说话去别的屋里说。”
廖之远那一双山猫一样明亮的大眼同样回视高绝,左边的脸上笑出一个酒窝,道:“小弟我第三样比别人厉害的本事,就是我的洞察力之强堪称‘厂卫第一’。之前在山道上,我看出段少对那位道姑打扮的夏小姐很感兴趣,我就说了让段少把她带回家养大,过几年做一房小妾。当时你们对我的想法嗤之以鼻,可仅仅数日之后,段少就深陷情网不能自拔,还没回家问一问段母的意见,就正式向夏小姐下了聘礼,高兄你来评一评,我是不是金口直断?可是这一次,以洞察力最强著称的小弟我也有些看糊涂了……难道那个小女孩竟有那样大的魅力?难道说如今陷进去的不止段少一个人?”
高绝的浓眉皱成两道墨峰,眯眼问:“山猫,你究竟想说什么?”
廖之远收起戏谑的笑意,斜眼看着高绝的黑脸,凉凉地说:“老高,其实你的心事比段少的心事更好猜,因为你没心事的时候只有一种表情,而你生出了心事的时候,你的脸上会产生各种各样的细微表情。就在刚刚我说出‘夏小姐’三个字的时候,你的眼瞳微不可察地骤然缩小了一些,眼皮也有一些轻微的跳动。而且,记得上一次我们几人在道观谈到关于夏小姐的话题时,你还是一脸很不耐烦的神情,说什么‘我没兴趣知道别人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