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四章 夜静山空

  林圆萍看到白方平衣衫单薄,说:“师弟,回去吧!”
  白方平依然信步前行,说:“这情形多像当年的清霞山啊!”
  “再别提了,人总要往前看。我们都离开了,还不是生活得很好么?”
  白方平站住不动,说:“师姐,你说这话的样子也是像极了当年。”
  “师弟,你究竟要说什么”
  白方平上前一步,拉住林圆萍的双手,说:“师姐,你还不明白吗?”
  林圆萍抽回手,说:“一大把年纪了,还说这些干什么?”她原本只是想,事隔这么多年,白方平也不知身在何处,只怕是早已把自己忘得干干净净。今天他突然来到,她已经很知足了,全然没有别的想法。只是担忧,他的病情并不乐观。却没有想到,这个师弟对自己竟然还是念念不忘,她很意外,很欣慰,却也很不自在。
  白方平说:“我们都老了,我生怕有生之年不能再见到你了。”
  林圆萍说:“我这么丑,现在更加老了,你还惦记着我”
  白方平抚着她的头发,说:“谁说你丑了,在我眼里,你总是那么美。那山上的花儿,也没有你好看。”
  林圆萍说:“这些话,让孩子们听见,可不好。”
  “我自知时日无多了,但还是想再见你一面,我才能放心地走。”
  林圆萍说:“我没有想到,你这么痴。只怪我当年错看了人,才导致一生的悲剧。平师弟,师姐这辈子对不住你了。”
  白方平微微一笑,说:“这些话就不要再说了,我送你的簪子,你为什么不戴?”
  林圆平把头斜依在白方平的肩头,说:“说起这一对簪子,我又是对不住你了。你送我的东西,我也没有办法保存好。这一对簪子,在我的身上,都没有保留过一个晚上。”于是,就把当年在汉北火车站那个雷雨夜的事情都讲了出来,“这都是命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我们如此,孩子们也如此。”
  白方平自然全部明白了,虽然吃惊,但早已看穿世事,说:“这都不重要了。雷雄虽然吃了些亏,可是一样成长得很出色。”
  林圆萍轻叹一声说:“平师弟,你说得很对。一个人再能干,也抵不过命运的造化,我也早就看穿了。只是我这辈子,有愧与你,也活该我自作自受。”
  两个人在山坡上突起的一块小石头上坐下来,白方平轻轻揽着林圆萍的肩,说:“师姐,我完全没有怪你。我们都是黄土埋脖子的人了,何必再去想那么多了。眼下的时光,就是最珍贵的。”
  林圆萍看着在月色下更显清瘦的师弟,虽然年愈六十了,却不同于一般的老者,自有一番磊落和儒雅的风度。想起三十多年前,自己也是大好年华,在没有和方博才成婚之前,两个人经常一起在山上采药摘果,在馆里练功习武读书,在井边嬉戏打闹的场景,更想起自己告诉他将要和大师兄成婚时他黯然神伤的样子,而如今都是知天命之年,不由得一阵伤怀,似乎心里被撕裂了一个口子,再也抑制不住,把头埋在白方平膝盖上,大放悲声地哭了起来。她尽情地哭着,仿佛要把这三十多年的不快和抑郁,以及这些年遭受的磨难统统都用泪水洗刷殆尽。
  白方平知她心中感慨神伤,任由她哭着,把手落在她背上,轻轻地拍打着,自己也抑制不住地留下两行老泪,滴落在她的肩膀上。
  过了一会儿,见她哭声稍歇,说:“不要哭了,傻女人。”
  白方平带着笑意,却哽咽着从衣袋里抽出手绢,替她擦拭眼角的泪水。
  林圆萍抬起头来,也替师弟抹去了泪水,说:“我还是很值得,有你这样对我,我这一辈子怎么样也都无憾了。”
  白方平轻声说道:“师姐,我昨晚梦见师父了。他跟我说,人生一世,与草木无异,如大梦一场,叫我们都要洒脱一些。任何的事情,到了后来,都是别人口中的故事,不值得深究。”
  林圆萍说:“师父这一生,也是苦了。”
  白方平拉了她的手,说:“不说那些了。走,我们散散步,看看这山间的夜色,也像年轻人那样。”
  林圆萍像个小姑娘一样地任由他牵着,低声说:“好!”
  两个人牵着手,从山坡走到小涧,从田边走到小路,从树丛走到平地。此时月色更明,映着苍茫的大山,清晖皎皎,洒在小路和田野上,一片银白,带着寒意的凉意习习吹来。两个人静静地伫立着,此情此景,无比珍贵,只觉已回到了少年时,都是心中喜悦而又宁静。
  白方平说:“师姐,我想跟你立个约定。”
  林圆萍柔声“你说!只要我能做到,我绝不再犯糊涂。”
  “人生百年,终有一别。我们两个不管谁走在前面,后走的那个人必须跟先走的葬在同一个地方。”
  林圆萍一阵心痛,再次流下泪来,说:“我这辈子自然是终老于此了,而你,自然还要回到南方去的,或者是香江,相隔千里万里,而你又有子女,我如何能跟你葬在一起”
  白方平摇摇头说:“我这辈子再不会去香江了,遗嘱我也早已立好,我的身后事不用我的亲生儿女操心。倒是你,现在有了两个侄孙女,怎么能说服他们让你随我葬在一起”
  “师弟,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在为我着想……。”林圆萍一阵难过,“你放心,我自有办法。”
  过了许久,一阵清脆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宁静,原来是白玉来寻找父亲。
  “爸爸,你怎么在这儿,该回去睡觉去了。”
  白方平见女儿来到,释然地笑了笑说:“玉儿,你来得正好!如今你长大了,有些事情要让你知道,你姑婆不便开口告诉你,我来告诉你。”于是,便把两人之间的感情纠葛跟她说了,并说雷雄也知道这事。
  白玉恨得牙痒痒地说:“原来都是你们那个坏透了的大师兄作的恶!才害得我们都这么痛苦。”
  白方平说:“这些都过去了,就不要再提了。我现在有一个要求,要跟你说一下,只有你能做到这事。”于是就把和林圆萍的约定跟它说了。
  白玉一听完,眼泪就来了,说:“你们两个苦命的人,都不准离开我。你们受苦了一辈子,该好好享享清福了,必须活很久很久,才对得起自己。”
  林圆萍说:“好孙女,我知道你会答应的。你从小就比燕舞调皮,现在还是。你们两姐妹,也要早点团聚才好。”
  白玉搂着林圆萍,说:“我答应你们,千难万难,我也要帮你们实现这个约定。”
  白方平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老少两个女人都有些都关切不已,一个替他拍了拍后背,一个则探了他额头的温度。
  淋圆萍说:“定是受凉了,快些回屋吧!”
  白玉急得快要哭出来,说:“爸爸,你好不容易快要好了,千万别又严重了。”
  白方平微微笑着说:“我当然是要好了,我还想在这里再住一阵子呢!”
  三个人回到庵堂里,屋里也是静悄悄的,木可儿和小洛也早已睡下。各种花儿在静夜里散发着更加清雅的香味,偶有一片片叶子从树上缓缴掉落。
  白方平睡在客房里,这间房虽然非常简陋,桌椅、床铺都是很老式的样子,也只有在这样的山居里才能看到,但是收拾得却很整洁。
  夜越来越深,也越来越静。白方平却全无睡意,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奔波劳累了这么多天,自己应该是很疲倦的。可是从到了黄树冲开始,精神就一直很好。现在,更像是回到了年轻的时候,那些清风明月的时光。
  又不知过了多久,白方平的意识渐渐地越来越清醒了,从童年时、少年时、青年时,中年时……,一辈子的经历似乎都像是放电影一般。像是很遥远,又像是在眼前,置身其中一样。他微微地笑了笑,好像自己又变成了一个孩童,要重新把这些再经历一番了。到天快亮时,他意识渐渐模糊,觉得疲惫不堪。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此刻身在何处,感觉像是飘在云里,周围都是成片的棉絮一般的白云,天是蓝色的,又像是灰色的。他想看清楚一点,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这样恍恍惚惚的,又觉得自己像是在海上,整个人也是摇摇晃晃的,周围是一望无垠的蓝色的海水,他飘飘荡荡,像是要沉到水底一般,胸口沉闷,想要大口喘气,但却吐不出一口气来。四周全是茫茫的一片水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自己抓附,他无力地挥舞着双手,张开了嘴巴……
  月已隐去,星光惨淡,天色尚早,四周万籁俱寂,风也静止了,空气里有些微的沉闷。
  黎明的时候,下起了一些小雨,细细的雨丝缓缓地飘落下来,也是没有一点声息。天大亮的时候,雨停了,虽然下的时间不久,但细细密密的雨丝,竟然也把地面打湿了。
  庵堂里的树木花草和院落,就像是洗过一般的明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