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王二

  走过聚闲庄高耸入云的楼阁,穿过宽阔的校场,就到了后庄,这里是一条长街,店铺林立,喧嚷繁华虽远不及明华城,但也算得上是武林大派中少有的了。
  穆云此时依旧戴着那个暗金色的面具,与林琢二人走在长街上,路上有经过的聚闲庄外门弟子纷纷向穆云行礼,他在聚闲庄十年,每日里除了为枯草大师出谋划策,教导胡芦武功,最多的便是指点这些在寻常名门大派眼中如同草芥的资质寻常的弟子,以至于这么多年来,几乎所有的聚闲庄弟子都承过他的恩情,深深地感激这位总是戴着面具示于人前的神秘先生,便是说是穆云的记名弟子也不过分。
  林琢虽然不知道穆云为什么不肯以真面目显露于他人面前,但想来总有他的理由,因此也不多问。
  两个人很快走到了长街的尽头,那是一家宽敞的打铁铺子,也是这聚闲庄唯一的打铁铺子。
  当今朝廷虽然明令除了朝臣官员外只有良家子可以佩剑出行,其余人等不得执械,但毕竟远在江湖,许多规矩都只是空有其名而已,因此聚闲庄这般赫赫有名的武林联盟自然有打铸兵刃的专属地方,铺子里热浪冲天,三四十个精赤着上身的铁匠挥动着铁锤,重重地击打在铁毡上,火星四溅。
  林琢只是站在门口,便感觉有滚滚热流从中席卷而出,明明是终年严寒的高山之巅,此刻他却有了流汗的感觉,不由得生出惊讶之意。
  穆云也没有走进去,他的暗金面具倒映着跃动的火焰,一瞬间,刺眼无比。
  他站在门口对林琢说道:“你我所修习的内功一般无二,而论起对阴符秘术的造诣,你或许不在我之下,我也无从教你;慕容氏传世的‘移宫换羽斗转星移’更是武林绝学。但既然作为师傅,日后便指点你些剑术招式,也算不负故人所托。如何?”
  林琢闻言,躬身行礼,真心诚意道:“多谢师傅。”
  燕子坞里虽然也有藏书无数,其中不乏精妙招法的秘籍之属,但多在那一夜被冲天大火付之一炬,即便有侥幸留存下来的此时也多半成了林承轩的战利品。
  阴符秘术固然精妙,可惜太过玄奥,流落江湖的少年,在复仇的道路上,正需要一个这样的师傅。
  “那日在明华城里,飞扬鲁莽冲动,擅自抢夺信物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穆云受了这一礼,旋即看向屋子里,口中道:“按常理说,你修习阴符秘术也有十年,内力修为,本当不在他之下。只是毕竟你的先天体质过于孱弱,根基不稳。所以,我要先为你介绍一位打铁的师父。”
  “打铁?”林琢愕然。
  “不错。”穆云点点头,伸手一指,正对着打铁铺子最里面的方向,那里孤零零的坐着一个满脸麻子,人却瘦削的紧的高大汉子,一身的衣衫有些老旧,此时他看着手里的一柄新打磨的护手铁钩怔怔发呆。
  ……
  林琢在上钩吾山的路上,在宫飞扬他们交谈的片言只语里知晓了不少关于聚闲庄现下的情势,其中就有不少关于穆云的。
  聚闲庄虽然是中原武林堪称中流砥柱的存在,毕竟是一个联盟,各个门派的势力混杂其中,而势必不可能人人都是袁息天那般大公无私的存在。故而这些年来,聚闲庄虽然看上去蒸蒸日上,实则内部勾心斗角,明争暗斗,愈演愈烈。
  别的不说,单是这些年里,因为各大门派的腌臜嘴脸而愤懑离去的仁人志士,便不在少数。而在聚闲庄光鲜的表面之下,却多得是心怀叵测甚至想一举吞并这偌大基业之人。
  于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枯草大师十年如一日的坚守,便实在显得难能可贵,更不必说还经营成如今这番看起来蒸蒸日上的局面。
  而这一切的改变都离不开一个人的谋划,那便是穆云。
  自从十年前最早出现在聚闲庄,便以他那剑走偏锋的计略,将原本已然有了松散之势的聚闲庄再度统合,连没落已久的马帮,也在现任帮主于景虚的带领下再度加盟。
  于景虚是当年的盖世义侠袁息天的关门弟子,这个消息一出来,聚闲庄本已衰微的声望一时大增,而穆云又不像当年的袁息天那般对每一个加入聚闲庄的人一视同仁,相反很是清理了不少在其位而不谋其职的蠹虫,于是便有无数门派暗中生恨,无不欲杀之而后快,然而十年以来,穆云遇到明里暗里的算计数以百计,却从未有一次成功的。
  只因为他身边有三个人:“盗帅公子”宫飞扬,“飞剑客”韦清,“刀魔”曾路。
  宫飞扬轻功身法举世无双,韦清剑气纵横武林一流,曾路更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刀法宗师。这三人与穆云交情深厚,又都是武功高绝之辈,不在各派掌门之下,也正因为如此,隐藏在他们身后的穆云便更显得神秘莫测,但由于他从未在人前出手,故而名声还远不及这三人响亮。
  但林琢遇到了胡芦之后,才知道除了这三人之外,还有一个武功不在他们之下的高手,但不知怎的,整日里闭门不出,隐居在钩吾山上的打铁铺子里,而今看来,穆云带他来找的便是此人了。
  “师父的意思是?”
  穆云伸手遥遥一指,淡淡道:“先介绍一下,这位老兄叫王二麻子,你可以叫他麻子,也可以叫他王二。他的话不多,名气也不大,但一身雄浑真气武林中少有人敌,这段日子里,就暂且由他教你打铁,指点你的修行。”
  林琢点点头,他知道许多名声颇大的江湖高手家境贫寒,以前也都是苦力出身,在日复一日的劳作里练就了一身臂力,因此了解了之后对这种锤炼方法也不意外,跟着穆云走进了铺子。
  王二麻子仍是看着手里的铁钩发呆,慢慢地伸手握住,上下端详,然而在下一刻,他猛地转身,半空里仿佛划过一道闪电,倏地停在了穆云的眼前。
  黄金面具前倒映着尖锐而冰冷的钩尖,离他的眼睛不过寸许。
  穆云却连眼皮都未动一下,淡淡道:“好久不见。”
  王二麻子冷冷地看了他一会儿,才缓缓放下铁钩,冷冷淡淡道:“你来做什么?”
  穆云说道:“好久不见了,来看看你。”
  王二麻子摇头:“这里不欢迎你。”
  穆云叹道:“何必?”
  王二麻子不语,只把手中的铁钩举起,下一刻,炽烈的内劲从他手中涌起,那柄尖锐锋利的铁钩,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化成了一滩铁水,一点一点滴落在了地上:“我说了,这里不欢迎你。,”
  林琢目瞪口呆,如此精深的内力,他却是生平罕见,恐怕也只有当日所见的悬翦能比了。
  穆云叹了口气,也不勉强:“罢了,既然你还记恨着当初之事,我也不再多话了。我这次来,找你有事。”
  王二麻子的目光很快落在了他身后的林琢身上,冷冷道:“新找的徒弟?”
  穆云点头:“老规矩,我想请你帮忙……”
  “知道了。”王二麻子打断了他的话:“人留下,你可以走了。”
  穆云也不生气,更不拖泥带水,拱了拱手:“那好,保重,我走了。”
  然后,林琢便看到王二麻子随手一挥,一个巨大的铁锤从地上忽的弹起,向他飞来,林琢伸手一握,顿时被这强大的反震之力震得一个趔趄,身形不稳,好不容易才站稳。
  “好沉……”林琢暗暗吃惊,他的内力已有小成,然而即使如此,在握上这柄大铁锤的刹那也几乎有一种拿不稳的感觉。
  王二麻子撇撇嘴,没有说话,眼中鄙夷之色却很明显。
  两个人都不是话多的人,都没有说什么废话,林琢自是清楚这种打磨体力的方式,而他既然来了也早做好了吃苦的准备。
  王二麻子径自走向了一块巨大的铁毡,上面摆着许多滚烫的刀剑铁胚,林琢拖着沉重的铁锤跟在后面,一路上好多匠人都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让他有些莫名其妙。
  王二麻子也不多话,抓起了另一柄更大更沉重的铁锤,重重击打在铁胚上,火星倒卷,迸溅开来,照耀得林琢的面容,一片通红。
  “看好。照着打!”他淡淡说道,浑然不管林琢吃力地挥动铁锤的样子。
  穆云走出铁匠铺子,走到一处高山断壁之前,眺望连绵群山,雄壮山河,满目依旧是天高日远,细雪纷纷,他远远却突然有些怅然地叹息了一声,他的神色不变,依然是那么温文儒雅,只是,眼中却不可抑止地多了几分忧虑。
  “毕竟是江湖中人,纵然天下大义当前,终究是鼠目寸光,只顾着本门私利。堂堂武林各大门派,逢此北疆胡虏南下之际,竟还是各怀鬼胎,处心积虑,虽然愿来与会,又何尝不是投机倒把,火中取栗罢了!”
  “袁息天,你若是在天有灵,见得一手创立的聚闲庄沦落到了今日如此地步,不知会作何感想!”穆云轻叹一口气,声音里有一丝疲惫,他犹豫了一下,慢慢地,将袖中的一张信笺取出。
  火舌,一点一点吞噬了薄薄的信纸,也照得男子俊朗的面容一片亮堂,明光里,这位在聚闲庄风雨飘摇之际力挽狂澜的乘风居士久久沉吟,直到信纸烧成灰烬,光线也仿佛瞬间黯淡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