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往事
山间的新坟前,袅袅青烟飘散,面色沉重的林琢与孟三缈默默跪倒,重重叩首,久久不语。
孟三缈是在天色大亮的时候才醒的,他的功力远不及林琢,昏迷之后睡了好久,直到韦清等人收拾破庙里的尸体时才发现了昏迷在角落里的他。
孟三缈一醒来便知道了南宫墨离战死的消息,他当时便沉默了,此后一直失魂落魄,韦清等人与他不熟,也没有与他说话。
此刻,衣袂飘飞的韦清叹了口气,目光扫过墓碑上大大的几个篆字:
“南宫君墨离之墓(故人韦清、宫飞扬恭立)”。
他伫立良久,摇了摇头,终于出声道:“罢了,我们走吧。”
林琢默默地站起来,勉强露出了一丝微笑:“多谢前辈。”
这时,孟三缈慢慢地走到林琢面前,行了个礼。
“你要走了?”林琢淡淡问道:“去哪里?”
“不知道,随便了。”孟三缈低头望了一眼断缺的手臂,然后又抬头说道:“我欠你叔父一条命,他死了,我会还你的。”
林琢张口欲言,孟三缈已是拖着受创的躯体慢慢走下山了,他的身形在山风里踉跄,但他神色坚决,众人知道他是决计不肯一同上钩吾山的了。
韦清面色虽无太大的变化,却也点点头,和江虎行他们一道走在了前头,朝着钩吾山峰顶的聚闲庄而去。
林琢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在山风中摇曳的破庙,再不留恋,跟着韦清大步而去,从这一刻起,他必须学会自己一个人活着,然后变得强大。
宫飞扬摇摇头,玩世不恭的脸上也难得地露出几分伤感,跟了上去。
正午时分,翻过了数座小山头,韦清一行人走到了山腰,而离他此行的目的峰顶聚闲庄仍是有些距离,反倒是周遭的天气渐渐地寒冷起来,明明是七月流火的日子,却隐隐然有了数九寒天的冷意,而愈往上走去,便愈是如此。
“阿嚏!”林琢身体正虚,受不住寒意的侵袭,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只觉得身上寒意又重了几分,回头看去,见李素影也是冻得俏脸煞白,不由自主地开口问道:“还有多远?”
韦清抬头看了看,面无表情地回了一句:“快了。”
林琢叹了口气,运起内功护体,周遭寒意退了许多。
又走了约莫一个时辰,终于,隐隐地,远远已然可以看到远方山顶的绚烂梅花,以及乱花间隙中若隐若现的青灰色砖瓦。
而韦清也用平静沉稳的语调,开始一点点叙述起了聚闲庄的辉煌过往。
且不管如今各方势力下钩吾山顶风云变幻之际掀起的江湖风波,遥想当年,聚闲庄最初创立的意义,是当年的马帮义侠袁息天前辈将中原豪杰一腔热血,尽数铸就成了一柄直指北疆胡人的利剑!
北疆游牧民族与中原农耕文明之间的惨烈搏杀,自古以来,就从未消停过。
且不论千年之前汉家儿郎封狼居胥,远征漠北,斩杀胡虏无数;又或者是几百年前,北疆诸胡入侵中原社稷,将好好一片锦绣山河烧得支离破碎。彼此之间,仇深似海,不共戴天,延续至今,双方早已是不死不休。
北疆苦寒之地,不宜耕作,故当地部民以游牧为生,因资源稀缺,彼此争夺杀戮,性情剽悍凶狠,历代以来,大大小小的部落之间便爆发了无数次战争,他们的凶悍与暴虐早已深深镌刻在了每一个北疆族人的骨子里。
而每当夏秋之季,严酷的寒冬来临之前,胡人总是会大举集结兵力,南下劫掠一番,而那时,也正是边关压力最大的时刻,当年的鲜卑族等异族便是趁着中原烽火内战不息之际,一举攻灭边疆守军,饮马黄河,最终逐步统治了整个北方的版图。
那段时间,实在是汉家子孙最黑暗的时刻,所谓“率兽食人”,不外如是。
诸胡旋起旋灭,强盛一时的鲜卑族也终于因为内部的治乱土崩瓦解,而最后一个鲜卑贵族建立的大魏拓跋氏政权也在数十年前,被司马氏一族诛灭殆尽,而北方的胡人蛮族却如原上之草,代代相传,绵延不绝,屡屡南下入侵,烧杀劫掠,无恶不作,好在其内部没有统一的首领,这才无法如数百年前那般颠覆汉家子民的正朔王朝。
但这一切,都在五十年前有了巨大的改变。
漠北的鞑靼族出了一个百年难得一见的雄主阔汗,他用锋利的马刀与血腥的杀戮,统一了整个北疆的游牧民族,隐隐有了当年匈奴冒顿单于的气象,一改过去百年内北疆诸族互相征战内耗的局面。
他们逐水草而居,崇拜星与月的信仰,并以狼为图腾,终于在部落祭司的指引下,把南方的大晋当作了下一个狩猎的目标。
刹那间,仿佛历史重演,又一如秋风扫落叶,来去如风的胡人铁骑成了边关将士的噩梦,沉溺于中原纸醉金迷已久的勋贵子弟们在蛮人的刀与箭下不堪一击,土崩瓦解。
而大晋朝一众饱读圣人诗书的官员臣吏,也在年复一年的内部争权夺利中变得内残外忍,他们卑躬屈膝,送出皇族的公主与大批的金银财帛,行所谓“和亲”之策,只为填饱胡人的胃口,长此以往,已是多年。
直到二十多年前,以鞑靼族为首的北疆诸部族再度南下寇边,而这一次的目标,正是中原的北门锁钥。
那一回的胡人入侵,前后总兵力达十数万之众,人马过处,寸草不生,而边关屹立的“晋”字大旗,也在漫天烟尘之中黯然失色。
等朝廷的一众官员反应过来,吓得魂不附体,纷纷派人求和,鞑靼族的君主阔汗一面笑着收下了大晋的礼物,一面继续挥军南下,接连攻破数座北方重镇,终于兵临北方最后的防线据点,云中郡城之下。
时逢危局,而有英雄沧海横流。时有太子司马修于北方军中为监军,协同朔方刺史田木泽将军奋起反击,血战数日,竟然遏住了北疆人的南下之势。
而武林中,身为马帮帮主的袁息天闻讯,便一手组建了以马帮弟子为主力的钩吾山聚闲庄一系武堂,沿钩吾山中小路直接北上援助云中郡,加入了这场痛击北虏的血战,由此开始了长达三个月的云中郡攻防战,这便是后来人称“朔方之战”的重大战役。
此战惨烈无比,其中具体过程便是一些号称江湖百晓生的灵通人士也是语焉不详,只有亲身经历者才能感受其中的生死悬于一线的惊心动魄,与那百战余生的惊喜欣悦。而人们所知道的结局,便是最终胡人力竭,无奈退军,回到草原舐/着伤口,伺机而动。
袁息天经此一役,也成了名震天下的仁义大侠,而聚闲庄也以一种强势的姿态闯入了每一个江湖人的眼中。
“二十年了……”
渐渐地越走越高,林琢已然能看到空中飘飞的纷纷白雪,而长乐帮的江虎行长老也在追忆往事的怅然中长叹。
“袁帮主胸怀天下,不愧大侠之名!倘若朝中多的是这般血性汉子,我们大晋早就封狼居胥,重现强汉荣光了!”
“你想多了。”韦清却是摇摇头,叹了口气,冷笑着,难得地说了许多话:“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哪怕是江湖中,也多的是追名逐利之辈。不过三十年,昔年袁大侠苦心经营的报国义庄,便成了这些鼠辈争权夺利的工具!”
江虎行眉头一皱,若有所思:“韦兄弟的意思是?”
宫飞扬连连咳嗽了几声:“三哥,在这个地方说这种事情,是不是有些不妥啊?”
“有什么不妥的?”韦清冷笑:“那些所谓的名门大派,素来眼高于顶,这些年来极力打压江湖上的后起之秀!只是没有想到,当年袁前辈苦心经营的堂堂聚闲庄,而今也渐渐成了各大门派追名逐利的工具!”
“若是袁前辈在天有灵,不知会作何感想!”韦清冷冷一笑,漫天飞雪纷纷而落,打在他肩头,林琢远远看去,不知怎的,竟然觉得有一种孤寂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