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乐师

  三十年光阴已过,昔年名动天下的豪侠与剑圣,都在岁月里逝去。聚闲庄在袁息天死后几经风雨,而今勉强维持了昔日的威名。但剑圣的神剑山庄却是后继有人,其子华羽池自幼天资纵横,于剑术一道上有惊人天赋,年纪轻轻便成了惊天剑的传人,风采不下于其父,故而在江湖上有“神剑”之称!
  是以,酒肆里的这些江湖汉子猛听得这个消息,纷纷都激动起来,也顾不得传闻是否属实,一个个兴高采烈地商量中原的武林高手们可以在多少个回合之内生擒文/刀轩、活捉悬翦,便如同身临其境一般。
  林琢只听了一会儿便有些厌烦了,他默默地走出酒肆,迎面而来的山风让他心情舒畅许多,而这时,他看到镇子的北边,一个地势颇高之处,有人凭高负手而立,目光幽远,望向了险峻陡峭的山顶。
  只见那个人看了一会儿远山近景,摇了摇头,旋即从袖中取出一支晶莹剔透的碧绿色玉笛,放在嘴边,呜呜吹响,笛音自极轻微处,渐渐传将开来,悠远沧渺,极尽绝妙,意境深远,恍如落花吹雪。
  林琢听的入神,他本也是喜好音律的世家公子,此时此刻,笛音袅袅盘旋,缭绕耳边,有那么一瞬间,少年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江南故地,茫茫水乡。
  但却又是不同的,笛音清幽深远,转瞬间急转而上,忽然又带了几分凛然之气,全然不同于那些秦楼楚馆的靡靡丝竹之音,而那个站在高处的人,衣袂飘飞,看起来也是气度非凡。
  林琢心里一动,鬼使神差地从怀中取出了那个陶埙,犹豫了一下,也缓缓地吹奏起来。
  林琢的才情音律犹在武功天赋之上,然而自从流落江湖以来,便再也不曾有心思沾染这等华而不实的东西,若非这个陶埙是他至关重要的一件东西,他也不会带在身上行走江湖。
  然而此时此刻,少年却是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压抑,上百年的家业一夕之间分崩离析,唯一的亲人殉难于刀剑之下,转眼间背负着的生死大仇、落魄江湖的苍凉,让这个从未出过远门的富家公子一度迷惘失措。
  于是埙声曲折而凌乱,一如他的心思,迷惘而不知所措,何去何从,满目茫然。
  下一刻,笛音却倏地高亢而上,转眼间清越激昂,有凌云冲霄之意,本是一心应和那人悠扬笛音的少年一怔,这时笛音戛然而止,余音袅袅,不绝于耳,满是意犹未尽。
  林琢怔怔地抬头看去,只见那登高之处,吹笛的那人也缓缓向他看来,微微一笑:“少年人正是意气风发,壮志激昂之时,何必踌躇满怀,暮气沉沉,效鳏夫老叟之态?”
  那人身材极是高大,人却儒雅俊朗,他身着青蓝色锦衣,玉冠大氅,看上去极有气势,仿佛是习惯了发号施令的上位者,连长乐帮的卓凌飞与江虎行两位同样是大权在握的武林前辈,比起他来也是云泥之别。
  林琢见状,一阵恍惚,但终究没有失了礼数,他微微拱手,心中一动,开口道:“多谢先生指点,只是小子遭逢巨变,前后境遇转眼间有天渊之别,委实心中难过,不知所措,请问先生,前路迢遥,何去何从?”
  那人一怔,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你自己且不知,却来问我?我又如何得知?人生在世多艰难,路终究是靠自己走出来的,莫非还是如你这般问出来的?”
  林琢若有所思,细细一想,却又觉得他什么都没说,皱眉不语。
  那人见他如此,摇摇头叹道:“原来只是一个迷迷糊糊的小子,告辞了。”
  林琢还未来得及说话,只见先前的酒肆里,突然撞出了几个醉醺醺的大汉,正是之前闲聊聚闲庄英雄大会之事的那几人。
  只见他们跌跌撞撞地来到了那吹笛的男子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衣襟,一张口便是一股酒气冲天:“你这酸儒生,也太不爽利!好好的吹曲儿,为何只吹一半便不吹了?这般吊人胃口,莫不是找打?”
  那男子微微一笑,浑然不顾近在咫尺的熏人酒气,悠悠道:“足下若是想听曲,大可往南去明华城找杨柳楼的姑娘,想听什么曲、听多久都可遂你意。只是我这玉笛,音律高雅,却不是吹来让你这等俗世之人听的。”
  那几个酒鬼把眼珠瞪的老大,脑子昏昏沉沉的,好半天才明白他在暗讽自己几人低俗不堪,不配听他的曲子,顿时大怒:“老子打死你这个……”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却是那人冷笑一声,于一瞬间挥动袖子,袖中玉笛轻点,击打在他的几处大穴上,那闹事的酒鬼登时发不出声了,连同整个人都僵硬地倒在了地上。
  他的几个同伴大惊,酒也醒了大半,纷纷高呼着“妖法”要逃命,却哪里来得及?
  林琢入眼处便是那人身形如鬼魅,从几个酒鬼的间隙中穿过,出手只在一瞬,他却已经指点轻点,连发数招,而那几个酒鬼也纷纷步了同伴的旧尘,毫无还手之力地一个一个栽倒在地,却是一个个都动弹不得,却并无性命之忧。
  “好快!”
  林琢暗惊,从他行走江湖以来,所见过能在速度比肩此人一头的也只有那位“盗帅公子”宫飞扬了,然而宫飞扬的气势却又比不得眼前这个忽而意境高雅忽而武功绝世的男子,想来想去,只怕这人是来参加英雄大会的某个大门派的掌门长老之属了。
  正思忖间,那人已经轻飘飘地到了林琢身前,微微一笑道:“小兄弟也是往钩吾山上去的么?”
  林琢越发证实了心中的猜想:“敢问前辈尊姓大名?”
  那人一怔,随即大笑道:“既是萍水相逢,又何必知晓姓名。走了,江湖再见!”
  林琢见他意态潇洒,全不拖泥带水,心中倾羡,这时,那人负手走在钩吾镇的古道上,忽然朗声长歌: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分明是上古先秦时的情歌,在他口中唱来,却有着别样的怅然与寂寥,如同古时候郁郁不得志的士子,又带着春秋贤人的洒脱,渐渐远去。林琢听的痴了,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天色渐晚,钩吾镇街道上的人也渐渐少了起来,而林琢也终于离开了镇子,朝着山上进发。
  山路曲折蜿蜒,极不好走,林琢只走了两个多时辰便已累的气喘吁吁,而此时天色已暮,前后皆是空荡荡的一片,全然没有半个歇脚的地方。
  虽然这些日子上钩吾山的人不少,但晚间赶路的也是不多,周遭荒山野岭,满目阴暗。
  林琢坐在一块山石上,微微喘气,他此前从未走过山路,没想到会有这么累。他取出一个随身携带的水囊,连着灌了几口,这才缓过气来。
  夜空里一弯月钩高悬,光辉暗淡,他借着月色,从袖中取出一物,放在眼前细细端详。
  正是南宫墨离交给他的短剑剑鞘,短剑虽然丢了,毕竟是被穆云手下的人夺走,有个剑鞘在,也由不得宫飞扬抵赖。
  月色下,鞘上镶嵌的玉石发着幽幽的光。
  歇了片刻,林琢恢复了些许体力,便又勉力站起朝着山上走去,夜色深深,就这样走了不知道多久,直到眼前一缕微光出现在不远处的黑暗中,依稀可见破庙的影子模模糊糊,在那点光亮里明暗不定,而林琢也终于松了口气。
  但紧接着,他的眉头微微一皱,破庙里,有隐约的柔和光线,照的仿佛有人影晃动。
  “庙里有人。”林琢只犹豫了一下,但此刻他疲惫之际,想要迫切歇息的心思迅速压倒了他往日的谨慎,只是片刻,他便大步向那破庙而去。
  夜色,吞没了他的身影。
  黑暗之中,冷风吹过!
  ……
  “啊,师父,我们就要在这么个破破烂烂的地方待一晚上吗?”
  “还不是因为你贪玩,在钩吾镇上多逗留了那么多时日,我们早就跟着帮主他们赶到钩吾山了。”
  “呜,帮主他老人家也真是的,明明受了伤,还这么急着赶路,连等都不等我们……”
  “素影,不得妄议帮主的决定!”
  “哦,知道了……”
  古庙里,传出了这样的说话声,少年踩着满地的灰尘走到里面,迎面处是一个巨大的火堆,照射着明亮的光芒,时至七月,天气渐暖,林琢下意识地往旁边走了几步,避开了火堆散发出的滚滚热浪。
  这是一座极老旧的古庙,庙里的神像金身已然毁去了大半,留下光秃秃半截土坯伫立在那里,好在四面的墙壁虽破,还不至于倾塌,也正因为如此,才有人在此歇脚。
  而在火堆旁边,同样也是两个人坐在那里,见到有人进来,纷纷露出了警觉之色,等看清楚来人之后,却是同时一怔。
  林琢也是一惊,原来这两人一个是苍髯老者,一个是美貌少女,赫然便是之前遇到过的,长乐帮的李素影与江虎行师徒,只是没有想到他们也一路赶路,来到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