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北疆

  夜雨潇潇,淅淅沥沥,将至天明。
  树林之中,马蹄声由远及近,渐渐而来,马上的少年面目冷峻,却现出隐隐的倦色,雨水顺着他毫无遮挡的清朗面容流下,他恍若未觉,只紧了紧手中的剑。
  剑鞘已然遗失,精钢打磨而铸成的长剑锋刃上也满是密布的缺口,还有雨水不断冲刷下依然露着殷红的痕迹,而在少年的身上,也有数道深深浅浅的创口,划破了原本华贵的衣饰,潺潺地向外淌着血。
  淮扬的春雨,清寒刺骨,而马上的人只咬牙策马,不敢有半分的停留。
  “嘶律律……”
  然而在下一刻,少年忽然拉住了缰绳,跑了一夜的马如释重负,一声嘶鸣,却见不远处的道旁灌木丛里,已是有数十架强弩对准了他,弩机匣中的箭矢纵使在雨中也闪着慑人的寒光。
  “请公子止步,随我们回去。”
  雨幕中,挡住去路的为首之人淡淡说道,这些人都是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行走之际,有铁血杀伐之意流露,一看便是见过血的亡命之徒。
  少年的眼神渐渐地冷了下来,他不声不响地运起内力,剑上气劲迸发,周遭的雨水纷纷被弹开,锋芒毕露。
  那人察觉到了他的动作,冷冷一哼,属下们端起弩机,遥遥对准了少年:“我再说最后一遍,请公子随我们回去!”
  回应他的,是少年一声清啸,于是骏马长嘶,前驱而来!
  那人脸色一冷,终于还是下令:“放箭!”
  随即他顿了一下,补充道:“射马!尽量不要伤人。”
  话音刚落,数十支锋利的箭矢瞬间离弦而出,没入了飞驰的骏马,血水混杂着雨水迸溅,骏马负痛的嘶鸣声响彻四野,下一刻,马身无力地栽倒,然而马上的少年却是看都没有看上一眼,雨幕里,他整个人腾空而起,借骏马摔倒的前冲之力,刹那间就逼至了眼前。
  有冰冷剑锋,化作凌冽的寒光,仿佛斩断了朦胧的雨幕,一闪而过!
  最前面两个正在给弩机上弦的人只见眼前冷光乍现,转瞬即逝,下一刻便是剧烈钻心的痛苦伴随着黑暗,旁人眼中,他们已是被那道迎面而来的剑气拦腰斩断!
  于是剩下的人纷纷丢下了弩机,拔出兵刃,呼喝着围了过来,刀剑矛戟,一时俱下。
  雨中的少年不闪不避,挥剑相向,转眼间,金铁铮铮,其中夹杂着间或的痛呼,时有矮矮的林间灌木被剑气挥过,落了一地,而更多的,是还带着淡淡余温的鲜血,洒得到处都是。
  短短几个照面,数息之间,伏击少年的人群里又少了五六个人。
  少年凌空倒退,在一棵大树上借势后退,避开了眼前连续不断的攻势,他大口喘着粗气,强忍着温热的鲜血发出的腥味,右臂上赫然是两道新添的伤口,雨水流过,更是剧痛无比,然而在下一刻,他脸色微变,猛然向一旁翻滚而开,几乎是与此同时,一柄青铁短戟从后挥砍而至,落在他方才的地方,将一棵粗壮大树拦腰劈成两段!
  少年喘息方歇,慢慢抬头看去,正是刚才说话的为首之人,而这个人,也曾是他敬重的长辈,名满淮扬武林的一流好手,人称“插翅虎”的柯行晦。
  “让开。”
  少年看着他,冷冷说道,而来人却是好整以暇地收了收手中的铁戟,阻止了意欲一拥而上的属下,看着少年淡淡道:“公子不是我的对手,何况连夜激战,想必能跑到这里实属不易,还是莫要冲动的好。”顿了顿,他又说道:“我若是伤了公子,也很难向小姐交代。”
  听到他话中提及的人,少年神思微微恍惚,然而在片刻之间,他终于还是举起了手中的剑:“让开!”
  柯行晦冷哼一声“不知好歹”,揉身而上,身法之快连旁人也只看到一个残影掠过,而首当其冲的少年也惊异于这一击的迅捷猛烈,勉强只来得及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侧身避过,封剑格挡,连续数声剑戟交击响毕,少年闷哼一声,捂着又多了两道伤口的手臂连退数步,半截剑刃无力地坠落下来,倒插在林中的污泥里。
  柯行晦微笑着转身:“公子,现在肯和我回去了么?”
  少年手握只剩下半截的剑,面色复杂。
  就在这时,忽有一道猛烈的剑光从林中升起,那锋芒凛冽之盛,便是连柯行晦都都心下震撼,退避不迭。
  那剑气横扫而过,转眼树木催折,天地萧杀,柯行晦一惊,连忙举起手中铁戟招架,一声响,他虎口发麻,心下震撼,定睛看时,却是他带来的一众属下全然阻挡不住这崩山裂地的一击,只柯行晦亲眼所及,便有十多人惨叫着横死当场!
  “白虹贯日!”柯行晦咬着牙,又惊又怒,他认出了这一式剑招:“是你?南宫……”
  剑气敛去,露出了一个佩剑而立的中年男子形貌,他身披蓑衣,目中神光炯炯,满身气势,连柯行晦都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离叔……”
  少年也认出了来人,这个蓑衣人却顾不上和他打招呼,用极短促的声音说道:“走!”
  少年一怔,蓑衣男子又重复了一遍:“走!”
  柯行晦面色阴晴不定,显然是对这蓑衣人颇为忌惮,但是他是奉了命令来带回少年,又不敢这么退去。
  于是雨幕之中,蓑衣男子与那少年缓缓后退,他们的身形愈发模糊。
  就在柯行晦犹豫之际,远处一骑飞奔而来,马上的人远远地就大声呼喊:“柯先生,家主请你回去,出大事了!”
  柯行晦皱了皱眉:“我有任务在身……”
  那人断然道:“柯先生,真的有大事要发生,整个江湖都惊动了……”
  “到底何事?”柯行晦见他说的严重,便问了一句,那人抬头看了一眼,只见蓑衣人带着少年,已然隐没在了瓢泼的大雨之中,他终于压低了声音,说道:
  “魏帝遗宝……”
  ……
  “魏帝遗宝?”
  一个略带惊愕的声音响起,虽然说的是中原之地通用的雅言,却腔调怪异,说不出的别扭。
  黄沙漫天,夜风清冷,昏暗的天际,一弯冷月高悬,清辉泠泠而下。
  夜空下,是一片连绵的雄阔殿宇,整座山被硬生生地从山腹中凿空,分割成数十上百个巨大的堂口,石壁上凿开了无数洞口,从外头的世界里涌入,风从外头呼啸而入。
  狭长幽深的甬道弯弯曲曲,贯穿了整座山内部的所有殿堂,左右有火把闪耀不定,时有身着狼皮大衣、腰佩弯刀的异族大汉匆匆经过,火光照耀在他们满是刀疤的面上,更显得阴森可怖。
  甬道的尽头,层层叠叠,是一座极高的石台,上下一共一十三阶,最上面一阶的石台上,以北疆最罕见的白狼皮与雕羽为饰,铺陈在一个座位上,有一种难以言明的孤高之意,自此看去,三个古朴的古篆字,赫然刻在了硕大的石壁上。
  北疆武林第一的名门大派,“燕山派”!
  北疆胡人,凶狠残暴,长年南下掳掠汉民,而在北疆诸多为虎作伥的武林门派中,燕山派正是其中最凶名赫赫的存在,而燕山派五年前新继任的掌门文/刀轩更是来历神秘,城府极深,一身武功登峰造极的存在!
  然而此刻,这个独属于燕山掌门的至尊座位上却是空无一人,只有在下一层的石台上,分列左右两旁的石座上,赫然坐着燕山派里身份地位仅次于文/刀轩的两位护法。
  其中,面貌老相阴沉的左护法“大漠苍狼”安得静是文/刀轩的师叔,于是他率先眯着眼睛看向了台阶下躬身而立的一个年轻人。
  “传闻中的山河秘卷再度于中原现世,可是真的?”
  年轻人还没有说话,安得静对面的右护法辰恭皱眉问道:“魏帝遗宝?那不是……”
  他欲言又止,却是安得静接口道:“嗯,就是那流传了几十年的,前朝大魏皇帝留下的那一笔,富可敌国的巨大财富!”
  话音刚落,整个殿堂里面,不论高坐石台上的实权高层,或是堂下听令的普通弟子,俱是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凉气,面露贪婪之色。
  然而,辰恭在安得静说完这句话后,却是皱了皱眉,语气有些犹豫:“可据我所知,那山河秘卷一直收藏在金陵府慕容世家的山庄里,此刻忽然流传现世,这其中,是否有诈?”
  “你们中原人就是心思多,哪来这么多诈!”安得静挥了挥手,不以为然:“据报,江南的武林世家慕容家族一夕之间被朝廷灭了门,那山河秘卷本是当作重礼献给明王司马恪的,却在半路上遭人截胡,消失无踪。可不正是我们的机会?”
  辰恭还是有些犹豫:“可是师叔啊,此等重宝,必是万众瞩目之物,中原武林之中的各大门派,纯阳教,少林派,华山派,峨眉派,有多少人虎视眈眈?莫非师叔以为,凭我们的实力就可以虎口夺食?”
  安得静花白眉毛竖起,反问道:“怎么,不行?”
  辰恭:“可是这……”
  安得静一拍桌案:“这什么这,我意已决,既然中原的那群软蛋这么想争,我们北疆不去掺和一把岂不是太不给面子了,就这么定了!”
  北疆中原之间,自古水火不容,于是连带着两地的江湖势力,也是彼此仇杀,纷争不断。
  辰恭还是有些顾虑,提出了异议:“中原武林,如今也算实力雄厚,不是现在的我们能硬拼的,若是多有损伤,只怕不好……”
  “多有损伤?只怕不好?”安得静闻言,眉头一挑,哼了一声,鹰隼般的眼神望向了辰恭:“注意你的身份,就算你是汉人出身,莫非此时此刻,你还要为那些怯懦的中原同族说话不成?”
  “师叔,你……”辰恭气急,拍案而起,安得静丝毫不为所动,冷冷说了下去。
  “别以为老子不知道,自从你来了燕山派以后,整日里长吁短叹的,都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一条养不熟的白眼狼!汉狗,哼……”
  辰恭额上青筋暴起,袖中的手掌已经曲握成爪,他正要有所动作,忽然间,一个平淡的声音腾地响起。
  “都够了。”
  安得静脸色一变,与辰恭两人同时看去,只见在火光照耀不到的高台之上,一个修长的身影隐没在幽深的阴影里,却有一种淡淡冷意,散发开来。
  “掌门师兄!”辰恭惊呼,连忙收起心思,上前拜见,在这么多高手众目睽睽之下尚能如此轻易神出鬼没的,那便只有他们的掌门文/刀轩了。
  安得静倒是有些悻悻然,桀骜地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师叔言之过重,可不要忘了,这燕山派里,非独辰师弟,连同本座在内,甚至还有已经仙逝的恩师他老人家,可都是中原汉人出身啊。”
  阴影里,轻飘飘地传来一句话,却令先前还威风凛凛的安得静捏紧了拳头:“你……罢了罢了,是老夫的错总行了吧……”
  “无妨,师叔也只是性情急躁了些。”文/刀轩悠悠叹息,安得静顿时放下了心,转眼间,心思又活络了起来:“那刚刚老夫说的那件事情你打算怎么办?”
  阴影中的人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缓缓开口:“既然师叔有这个心思,那就麻烦师叔去中原跑一遭罢。”
  安得静顿时大喜过望,沉声道:“早这样不就结了,放心罢,老夫此去,必然将那山河秘卷带到我们北疆来!”
  听了他这般慷慨激昂的话语,文/刀轩却是没有什么太兴的反应,只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随即又唤了一声:“陈梓涪。”
  原本那个躬身立在安得静身前的年轻人连忙上前拜倒:“弟子在此,请师傅示下。”
  “此番你就跟着安师叔一道前往中原探听消息,权当历练,遇事要小心,切莫鲁莽。本座与辰师弟等亦会不久南下,为你们后援。”
  陈梓涪大声应道:“弟子遵命!”
  于无声无息的黑暗里,忽然飞出一个金闪闪的令牌,落到了安得静的手里,他微微一怔,再不多言,与陈梓涪对视一眼,两人走下石台,出了殿堂。
  等他们转身离开之后,一直默然不语的辰恭才皱眉出声:“文/刀,你难道不知道,如今差不多整个江湖的人都在争夺这山河秘卷。我燕山派虽强,毕竟是北疆门派,敌不过中原各大门派的联手。”
  文/刀轩没有发火,只是悠悠反问:“谁说此次只有我燕山派的人南下了?”
  “师兄的意思是……”辰恭猛然瞪大了眼睛。
  “火中取栗,浑水摸鱼。这么有意思的事情,怎么能只让我们燕山派去挑事,他们就可以在旁边看戏呢?”
  辰恭转念间已明白了文/刀轩的谋划,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那另外两派……”
  “嗯,你知道就够了。”
  然而文/刀轩却不想多说,没有丝毫回应他的意思,他好似有意,又似无意地问了一句不相干的事情:“刚刚我听你们说到江南的慕容世家,是什么回事?”
  辰恭点点头,想起了方才陈梓涪回报北疆探子传来的中原消息。
  “按陈梓涪探听到的消息,据好像是因为图谋不轨,阴欲谋反的缘故被明王司马恪灭门了……”
  文/刀轩默默地听着,慨然叹气:“这样啊……”
  辰恭问道:“怎么?”
  文/刀轩仰首望天,清辉冷冷,孤寂无限:“没什么,随便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