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五白糕 三

  白芷心中暗想谢毓这是什么破比喻,手上功夫却是一点都不慢。
  平日里她们都“橱柜”“橱柜”地叫,其实那面桐木打的柜子占了一整面墙,里面什么杂七杂八的东西都有,从炊具到各种调味品,连风干了的牛肉都有几大块。
  白芷将半个身子都探进去,收拾了半天,捧出来了瓶瓶罐罐的一大堆。
  “玫瑰露、桂花糖、蜂蜜,蜂王浆、饴糖、蔗糖……”白芷的手指自左而右地点了点,按照谢毓的吩咐,整整齐齐地摆在了她面前。
  白芷:“能找得到的都在这儿了。”
  谢毓已经就着灶台上有的几种常用的糖把糕分吃掉了半块,却还是秀美微蹙,见白芷这边弄好了,便又用筷子沾着,一样样试了过去。
  玫瑰露和桂花糖味儿太重,蜂蜜太稠,饴糖和蔗糖又不能直接撒在上面,会影响糕点的样子。
  谢毓举棋不定地把玩着红糖的罐子,思前想后,还是准备自己熬一点糖浆出来。
  砂锅加之前泡茶剩下来的新鲜雨水,等水稍微有些温热之后,加三大勺白醋。白糖和冰糖各放一半,用两支银筷子轻轻搅拌。
  若是生手来做一步,很容易把筷子上沾到的糖水落回去,使得糖在锅里重新结晶起砂,但对于谢毓这种熬过不知道多少锅糖的人来说,搅拌不仅不会损失糖浆的透明程度,还会让其更均匀地接触到火,使得糖浆受热均匀,颜色不至于太深。
  糖浆用文火慢慢熬上一刻钟,等它变得粘稠,开始冒均匀的小泡泡时用,筷子快速地捞起一点点,等不烫口了,轻轻地舔上一添。谢毓的舌头就是最好的判断标准,她品了品,觉得还有点不够甜,且有一点稀,便又煮了半柱香的时间。
  熬好的糖浆是浅浅的黄色,盛在浅色的碗里,浓稠而透明,像是蜂蜜一般散发着扑鼻的香气,却没有蜂蜜那般刺激,很适合陪着清淡的五白糕一起食用。
  五白糕和糖浆的颜色都很浅,谢毓怕显得单调,想了想,便从一边的干花堆中拿出了几朵干玫瑰。
  干玫瑰放在碗底,浇上滚烫的热水。紫红色的花朵在白瓷碗中慢慢绽放,花瓣变成了鲜艳的大红色。
  谢毓把玫瑰夹出,将花瓣一片一片地完整扯下,用纱布轻轻压干水分,雪白的纱布上留下了粉红的点点水渍,煞是好看。
  她把手也擦干了,睁大了眼睛,举着花瓣,仔仔细细地顺着经脉,将花瓣撕成四分之一个小指甲盖大小的碎片,然后全都放进糖浆中,再浇上一勺桂花糖,用木勺子缓缓搅匀,免得出现大气泡影响了糖浆的透明度。
  糖浆中,红黄二色花瓣星星点点,顺着谢毓手持的勺子,缓缓地流到了雪白的糕点上,在青釉盆子上留下了晶莹的几滴。
  白芷趴在一边,早已等得望眼欲穿,见谢毓好不容易拍了拍手,露出了“大功告成”的得意笑容,迫不及待地问道:“好了么?”
  “好了。”谢毓将剩下的几盘也装上了,才用热水洗净了指尖粘到的糖浆,“专门为你做的‘五白糕’,尝尝看吧。”
  糕很好看。雪白圆润的糕体上,晶莹的糖浆光灿灿的,里面的两种花瓣似乎还在缓缓流动,仿佛清可见底的河流底部,散了一把金子和半框红宝石。
  白芷拿了个勺子,从侧面轻轻挖了一块,沾了点糖浆,放入嘴中。
  “好吃!”
  她不知道怎么用自己贫乏的辞藻形容这味道。
  清甜的糕体配上浓稠而甜蜜的糖浆,糕解了糖浆的腻,糖浆又弥补了糕的寡淡,可谓相得益彰。
  谢毓似乎也有点累了,用手轻轻捶着自己的腰,说道:“合你口味就好。”
  白芷不舍得一口气将糕吃完,慢慢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品着,只觉得每一口都香气四溢,转眼间就吃掉了大半块。
  谢毓见她这副馋样,笑得连头上的珠钗都在微微晃动。
  白芷的眼睛被那珠钗上鲜红透亮的红玛瑙吸引住了,盯着看了半天,只知道肯定是好东西,好奇地问道:“阿毓,这钗子是你家里带来的吗?”
  “对呀。”谢毓说道,“我舅舅前年给我的生辰礼,据说要好几两银子。”
  白芷抽了一口冷气。她原先在大都家中的时候,二两银子已经够他们家三个人紧巴巴地过一个月了,谢毓这一只钗子,竟然要这么大价钱?
  “阿阿阿毓,你难不成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她话都说不连牵了,打了好几个磕巴,才拉直了舌头,说道,“那为什么之前你拿到云昭训那个镯子,还那么高兴?”
  “算不上大户人家,只是我娘出身江南富商,家里算得上富庶。”
  谢毓低低地嘟囔了句“也不知道怎么的看上了我爹那个迂腐的臭老头”。
  “至于云昭训那个镯子——自然不算是什么特别好的东西,但也还行,有东西白拿,干嘛不高兴?”
  谢毓是个很好满足的人,别说是个镯子了,就算云昭训送她半匹麻布,她也能马上想到这东西可以用来缝月事带的内衬,高兴上小半天。
  白芷低下头,用勺子一下下戳着糕,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是没开口。
  “吃不下了?”谢毓疑惑地看着她。
  刚才白芷还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样子,现在一块没掌心大的糕点才吃了一半,就算是糯米做的,也不至于这么容易饱。
  “不是”白芷犹豫着开口道,“我就问一下,你别生气哦。”
  谢毓:“?”
  “你家境又好,长得又好看,为什么要当厨娘呀?”
  白芷往周围看了一圈,有点心虚地眨了几下眼,说道:“当然我不是看不起厨子。”
  “只是你这样的姑娘,本就该千娇万宠地长大,学女红,上女学,然后嫁个好夫婿。”
  白芷的想法,正是世上大多数人的想法。
  谢毓已经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以前她都是直接一句“关你屁事”甩过去,但现在面对白芷,却不能假装充耳不闻。
  谢毓看着自己的手。她已经不记得这双手指甲修长,手心嫩白的样子了。为了学厨,指甲要剪到几乎见血,手心上也日积月累出了一层薄薄的茧子。
  她拉了下卷起的袖子,让它自然地落了下去,然后挺直了腰背,露出了一个标准的、一看就是被嬷嬷拿着戒尺训练出来的微笑。
  眼不弯,嘴角上扬到四十五度,微微露出一点若隐若现的贝齿。
  谢毓:“像这样?”
  白芷:“”
  白芷一时间都想伸手去摸摸眼前人的脸,去确认一下这是不是她熟知的那个谢毓,而不是突然被什么孤魂野鬼上身了。
  她手都抬起来了,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点蠢,悻悻地放下了手。
  谢毓见她这般反应,没憋住,弯下腰捧住肚子,笑得开怀。
  她好不容易笑够了,擦了擦眼角蹦出的眼泪,才直起身回答白芷的问题:“那自然是有原因的。”
  谢毓竖起一根手指:“第一,我不高兴。”
  白芷见自己认认真真盼来了这么个回答,正要气急败坏地上去挠她痒痒,却见眼前的人神色忽然一变。
  那神情,跟她娘从前跟她讲她爹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像是望着什么遥远的地方,眼神飘忽,嘴角却微微上扬。
  她又竖起了一根手指,说道:“第二,是为了某个人。”
  白芷歪头,说道:“是谁啊,这么大的福气?”
  “我不记得了。”谢毓垂下眼,看着有点落寞,“我那时候还小,记事记不牢,只知道是个比我大几岁的少年人。”
  她皱着眉,试图在一片混乱的记忆碎片中找出一些有用的线索,却只得到一团乱麻。
  白芷哭笑不得,说道:“亏得你能为个模糊的记忆坚持这么久。”
  “因为有很重要、很重要的约定。”
  谢毓勾着自己的腰带,浅浅地笑了一下。
  荷包和象牙牌子一起轻轻地晃动。
  白芷默然。
  “那你又为什么要入宫?”
  谢毓狡黠的弯了弯眼:“这就不能说啦。”
  “行行行。”白芷也知道有些事确实是不可以说出口的,便只是装作不高兴了的样子,往谢毓嘴里塞了口糕点。
  “快吃,吃完了还要给太子爷做点心呢!”.
  五白糕在清热解毒上果然有很大功效,吃了几天,那颗痘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而且不知道是不是白芷的错觉,她总觉得自己的皮肤稍微白了一点点。
  她心道:“不管是不是真的是糕点的效用,凭着那味道,我也一定要央着阿毓给我再做几块。”
  白芷一如既往地踏着漆黑的夜色出门,却察觉到今天东宫里少见的安静,平时为太子爷上朝做准备的宫人们都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不见踪影。
  凌晨安静的东宫像是一头盘踞的巨兽,让她莫名地胆战心惊。
  她似有所感地皱了皱眉,暗自抚了抚胸口,安慰自己不会有事,就算有事也牵扯不到他们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宫人身上。
  后来,她发现,自己可能是乌鸦嘴,牙齿缝掺了毒,好的不灵坏的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