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红豆沙
这个荷包已经跟了她八年,都用出感情来了,若是不在身边,还真会有些不大习惯。
白芷正巧过来帮她拿信去寄,见她小心地拂着荷包上沾着的灰尘,好奇地问道:"阿毓,你这个荷包是哪里的绣娘做的?"
“我不大记得了。”谢毓回想了一会儿,露出了个迷茫的表情,“似乎是谁送给我的,用了好多年,倒也没有专门去想过。”
白芷先前就猜想谢毓家境不差,现在更是肯定。但是她也不好再多打听人家的私事,于是只是“哎”了一声,将谢毓叠起来的信纸折了折,放进宫中专用的信封里,拿浆糊封好口。
“信我便拿去门房了?”
谢毓还在想荷包的事,没注意到她在说什么,迷迷瞪瞪地点了下头,全然忘记了里面那几句自打脸的话。
等她终于想起来这回事,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月,信恐怕已经到了她位于金陵的家中了。
彼时,她正在宋衍旁边,浑身僵硬地看着他用今日的点心。
重阳家宴后,宋衍跟突然搭错了哪根筋似的,隔三差五便让她亲自送点心到前院。这还不算,本来是放下点心就能走的活计,张令德却专门交代她,要等太子爷用完了才能告退。
张令德的意思便是宋衍的意思。饶是再不情愿,谢毓也只能认命。
近十一月的长安已有些微寒。谢毓今天穿得少了,手指尖冻得发红,只盼着宋衍能快点吃完,让她回小厨房暖和暖和。
但宋衍一点都没察觉到她的腹诽,依旧不紧不慢地用银叉子分吃着那一块儿洁白的贵妃饼。
谢毓偷偷搓着双手,正想换下重心让自己站得轻松点,却突然被外面小太监的报信声吓了一跳,差点一个踉跄。
她循声看去。那太监正巧是第一次将她领进院子来的那个,名叫孙朝恩。
孙朝恩后面跟了个年轻男子,大约二十五六,长相虽比不上太子爷,但也能称得上是玉树临风。
男子似乎全然不怕冷一般,只穿了件薄薄的圆领宽袖袍子。
他上前一步,朝着宋衍一拜,说道:“草民柳泽,见过太子殿下。”
谢毓一蹙眉。她似乎在哪儿听过这名字。
宋衍起身虚扶了柳泽一把,说道:“庐江先生无需多礼。”
谢毓恍然。她曾在说书先生的口中听到过这号人——出身庐江柳氏,据说有经世之才,一首诗万人疯抢,却是从不愿参加科举,也不知是只会吟诗作曲,还是文人清高,不愿涉入这泥沼般的朝堂。
没想到太子爷竟请来了这样一个人。
不过朝廷大事自然与她个小小厨娘无关。谢毓此时只想着自己终于能溜之大吉了,松了口气。
不料她前脚刚走,张令德就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先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宋衍在正殿用夜宵的时候,暂掌东宫中馈的云昭训有些事儿要请教,张令德也是这么一咳。
她当时没搞懂他的意思,后来才知道这是让她在外面等着,别急着走。
谢毓咬牙切齿地回头看了眼盘里的最后半块饼,心道自己是做了什么孽。
柳泽将她的动作误认作了不舍,目光在她身上挂了一会儿,随即露出了个狎昵的笑来,对宋衍说道:“殿下红袖添香,倒是尽享齐人之福。”
“齐人之福说不上。”宋衍说道,却是没有否定前面的“红袖添香”,“此次本宫寻先生来,想必先生心中早有成数。”
柳泽道:“那是自然。”
他随意地拉了把椅子坐下,一双丹凤眼弯出了个轻佻的弧度:“也不只是殿下您一个‘请’过草民了。”
“太师大人、骠骑大将军、御史大夫”
“还有晋王爷。”
柳泽一抬眼,满意地看到眼前那人脸上本就冰冷的神色添了一分不虞。
民间谣传是一回事,也只有真正了解朝中风向的人才知道,太子爷和晋王不仅是不和,甚至有点“你死我活”的意思。
晋王宋越的生母是个没有品级的宫女,侥幸怀上了龙子,但生产的时候大出血死了。
晋王自此被养在无子的皇后身下,虽说名义上是“嫡子”,但其实血统并不纯,因而在这方面和宋衍没什么差别。
然而晋王自幼善武,十六岁时就自请去了边疆,现下领了辅国大将军的职,亲自带兵上阵,在边关兵士当中很有人望。
自古兵权便是权力争斗中至关重要的一项,不在手中总不让人放心。
何况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晋王野心勃勃,一直想把宋衍这个长了他一岁的兄长拉下马。
柳泽心道:“来年若还是大捷,晋王便要回长安,太子爷就是再怎么冷静自持,也该坐不住了。”
但是他从来无心在朝堂倾轧中掺一脚,就算是太子爷,也无法把他强行留下。
柳泽朝着宋衍一拱手,说道:“柳泽只是一介小小庶民,实在当不得殿下如此信任。”
柳泽转念一想,这种理由自然没什么说服力,便又多添了一句:“何况草民生于江南,看惯了江南弱柳扶风的女子,也吃惯了江南清淡精致的吃食,实在受不来长安的水土。”
他觉得自己台阶铺得很好,不料宋衍听罢,忽地一笑。
太子爷笑起来的时候,一双桃花眼里盈了淡淡波光,给带着病色的脸添了一分神采,整个人仿佛熠熠生辉一般,连柳泽这个男子都不由看呆了一瞬。
宋衍转过头,朝外间喊了一声:“谢毓,进来。”
谢毓本来无聊得都快睡着了,听到宋衍这一声喊,顿时一个激灵。
她还是第一次从宋衍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背上跟电流窜过似的,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她快步走进去,福身道:“奴婢在。”
宋衍看着柳泽,朝谢毓一指,言简意赅地说道:“江南姑娘。”
“至于江南的吃食,东宫里八大菜系的厨子都有,全都是从当地精挑细选,不会比你从前吃到的差。”
柳泽一时间有点哑口无言,想了一会儿,才找到新的说辞:“宫里的厨子自然不会差,但点心就不一定。草民也有幸尝到过御厨所做的苏杭点心,恕草民冒犯,精致有余而力道不足——”
“柳大人。”
谢毓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下意识地打断了他的话。
柳泽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说道:“这位姑娘,有何指教?”
他本想说“娘子”,但看到谢毓头上未婚女子绾的发髻,才及时改了口。
谢毓拢起袖子,向他长长一拜:“还请大人尝一下奴婢的点心。”
柳泽:“原来姑娘便是那‘八大菜系的厨子’中的一人?”
“不。”
谢毓垂眸,眼中闪烁几下,神情逐渐变得坚定,仰首露出了个灿烂的笑。
宋衍看着她脸边的酒窝,心中一阵麻痒。
谢毓说道:“奴婢不过是个只会做甜点心的厨娘罢了。”
“但也唯有甜点心,奴婢自认为,不会输给任何人。”.
苏杭点心良多,只是她手头恰好有泡了一夜的红豆,便择了道杭州特产的荷花酥。
荷花有“出淤泥而不染”之意,古来便被文人墨客所爱,在立意上也很合适。
红豆放入锅中,加三倍的水,煮至软烂。
将水控干,取一个大木墩,将红豆在上面铺开。
谢毓蹲在木墩旁边,双手持刀,快速切剁。一时间刀光四溅,两手几乎挥出了残影。
今天府上有客人,晚膳都做了江南菜,剩下的几位厨子便偷闲凑在一旁看谢毓忙活。
做川菜的张师傅啧啧称叹道:“她这手刀工真是了不得。”
“我看着也就是快了点呀?”白芷听得有些懵,问道,“这里面难不成有什么门道?”
赵师傅接话道:“你没做过厨子,自然就不知道。”
“你看她那些红豆,刚才还是粒粒分明的,现在已经变成了很细的泥——这可不是随便剁剁就行的。”
“一般要做成这样,用石臼捣才行,但那样做又会损了味道。”
张师傅:“刀工不仅要肯练,还得要有天赋。这么一个姑娘若是做来正菜,肯定能成大器,也不知道为何要拘泥在点心这么一个小类里。”
谢毓没察觉这边一群人对她的评头论足,已经开始炒豆沙了。
少量素油入铁锅,将豆沙倒入,慢慢翻炒约一刻钟。
酥类点心的外皮中有大量猪油,内馅便要稍干一些,否则容易让人发腻。
待豆沙成团,加红糖、白糖并玫瑰糖蜜,再点一些盐提味儿,炒到豆沙不挂在锅壁上为止。
谢毓将做好的玫瑰豆沙盛到陶钵里,放凉后盖上了盖子,放进了橱柜。
今天天色已晚,来不及做完,谢毓早早地便跟太子爷知会了一句,让那位柳大人等到明天。
“白芷!”她叫道,“明天记得早点叫我。”
白芷奇道:“这可不像你,怎么了?”
谢毓一笑,如三月微风,眼中却是满满的好胜心:“我要给那位柳大人一个‘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