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是一个无奈的梦

  福重阳看着痛哭流涕的玉兰,再看看这个因自己而死去的善良女人,无限的歉疚袭上心来。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女人好心却没得到好报。原本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为了自己,却过早地结束了生命,上天的律法是不是颠倒了?
  歉疚归歉疚,痛苦归痛苦,该干什么还得干什么,他和玉兰把她认认真真安葬了。安葬完她后,他才发现又一个难题摆在了他面前——他欲走不能。福重阳思索了一天后问:“你有什么亲戚可以暂时投靠?”
  玉兰摇了摇头。
  “你为什么这么大了不找婆家?”他又问。
  “没有合适的。”玉兰的回答语言很简洁。
  福重阳细细看她,才发现玉兰虽然衣着朴素不善修饰,却长得十分好看,白晰的圆脸,黑而亮的大眼。这么多天来,像暴风雨袭击般的遭遇,使他昏头转向,从未细看过她。就说:“想是条件太高,高门不来,低门不去,是吧?”
  玉兰又是摇了摇头,然后说:“我原来的条件重点只一个,我去哪里必须把我妈带上,要么,他就到我家来,所以就没找到。”
  而后,两人都是长久的沉默。
  一连几天夜里,福重阳总见外屋小油灯亮到通晓。这天夜里,他从门缝向外看,见她像一尊庙里的塑像,裹着被子靠墙坐的睡着了。她为什么不躺下睡呢?早晨起来就问她:“你为什么不把灯吹灭,躺下来舒舒服服地睡呢?”
  “我害怕!”她说。
  也难怪,这么一个孤零零的大院,几个没装门的黑洞洞的柴炭房,风一吹呜呜作响的破门烂窗的凉房,空荡荡的一里一外的正房,她母亲又刚去世。这样一个环境,住一个弱女子,确实神精会紧张,况且还需要防止坏人。唉,她是多么地孤独无助啊!里面有个大男人他尚且害怕,她一个人怎么度过每个漫漫长夜啊?福重阳真是愁肠百结。
  又是一个夜晚,福重阳刚睡下,就听到她大声尖叫起来,“啊——”
  福重阳急忙穿了衣服出来,看发生了什么事,出来后见家门开了,也没什么其他事。只见玉兰脸色惨白眼神惊慌,他就问:“怎么了?”
  “有股风把门吹开了。”玉兰说。
  “他想起自己睡前出去喂骆驼,回来忘了把门插上,被风吹开了,他就去把门插好。安慰她说:“没事,睡吧。”
  “福大哥,要不你也来外屋睡吧,你挨窗台我挨后墙,我害怕”,玉兰乞求。
  一个年轻男人,怎么可以和一个大姑娘同炕而卧?他迟疑地看着她。
  “咱们中间垒一道‘墙’,我不看你睡觉。我一个人实在害怕,就是我妈在时,外面有响动我都害怕。”玉兰羞涩而微带怯意的表情被恐怖所代替。
  福重阳见她单纯直率,又确实没有办法,就抱了被褥从里屋出来,顺窗台睡下。转眼看看玉兰,见她在身这边用被子、枕头和衣服垒了一道‘墙’,这才顺后墙躺下去,不一会儿就呼呼睡着了,大炕中间空了一大片。
  就这么过了几天,福重阳觉得非走不可了,天都冷了,家中上有老下有小,现在全家人肯定是望眼欲穿,自己离开家都快一年了,来到她家也已两个多月了。就和玉兰商量说:“玉兰妹,我看你尽快找个对象,我帮你把婚事办了,你就把我当作亲长兄,过些时候,我还会来看望你的,你一个人呆在这儿确实不放心。”
  她的眼睛凄楚而惶然地看了他一眼,叹了一口气很无奈地说:“福大哥,你让我一下找谁去?再说,我妈去世才几天,起码在她去世的周年内我不能嫁人。”
  福重阳低头想了想说:“这样吧,你跟我一块走,回我家住一段日子,过完年我再送你回来,你看行不?”
  “我不愿丢下这个家”。说着,她环视一下屋子摇了摇头说,“我家孤门独院,我一走,过不了几天,就什么也没有了,我妈为这个家操劳了多少年。”
  福重阳想了想,觉得她说得有道理。
  当晚,两人各自躺下,不一会儿就听到玉兰呼呼地睡着了。福重阳面向窗望,这种走不得走,在不得在的情景,使他辗转反侧难以成寐。近几天,他常常做梦,有时一闭眼,妻子就深情地向他走来,他就会猛地从梦中惊醒,立即想起自己临走时妻子的叮嘱:“挣多挣少早回家。”有时候则梦见儿子张开双臂向他跑来,猛地扑在他的怀里。现在自己真是想家了,多么想摸一摸儿子那胖乎乎的小手啊!然而自己现在却被卷进了一个不可解脱的生活里。唉,我被生活绑架了!他正自想着,突然听到玉兰大叫一声“啊!——”
  “你怎么了,玉兰?”他猛地坐起,忙点上油灯。
  玉兰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面色煞白,左手按着胸部,一边大口喘气一边说:“我梦见我妈被人拖着走。”
  “别怕,我在这儿”福重阳过去安慰她说。
  玉兰一头扑在他怀里哭着说:“福哥,我想我妈,我害怕!”
  此时,她的双肩在索索抖动着,话语里震颤着痛苦的音浪。福重阳摸了摸她的手,她两手冰凉;又摸了摸她的额头,她额头上汗水涔涔。他扶住她,让她睡在枕头上,她却两只手紧紧地抱着他的一条胳膊,福重阳只能就在她身边躺倒。他想,她是多么柔弱和孤独啊,我怎么能放心地一走了之呢?她可是为了我付出沉重代价的大恩人啊!
  这样又过了半个月,玉兰隔三差五在夜间从梦中惊醒,每次醒后都是惶恐万分,而福重阳就睡在了她的身边。有时,半夜玉兰猛地惊醒,就不由得紧紧靠近他,渐渐地就在他的搂抱中才能入睡。一对青年男女每天相拥而眠,福重阳又近一年在外,再接下来,大家肯定能猜出会发生什么事。
  约又过了一个多月,他见玉兰吃饭时呕吐频频,他是结过婚的人,心里“嘎登”一下,想,完了!她可能是怀孕了。就忙领她去一个老中医那儿检查,那老中医三个指头向她腕上一按,没多长时间就向他说:“恭喜你,你媳妇怀孕了。”
  这哪里是什么“喜”,分明又是一颗炮弹向他轰来,他顿时像吞食了混凝土一样,身体僵直得像已经凝固。他在心里呼喊,老天呀,怎么到处都是被命运播弄的人?她和我怎么都这么倒霉?本来是互相度难互相取暖的俩人,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我的老天——,
  他把玉兰领回来,顺便买了许多小吃。眼前的局面使他像掉在了沼泽地,越陷越深不能自拔。心想:怎么办呢?或许每个人内心都需要一个指南针,因为在这风雨凄迷的人生道路上,有太多迷路的岔口,谁在这叉口上也会惶惶然不知身之何往,谁也会困苦地挣扎。家里人要是知道自己缱绻在另一个女人身边,该多么失望。唉!怎么办?干脆铁了心吧,只能领回去做个二房,虽然家中的日子不富裕,前两年做买卖并没挣多少,今年倒是挣了百十两银子,可是经这么一折腾,已经所剩无几了。所幸自己妻子一向明理贤慧,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后,定能理解这是一种非常时期的非常情况,定能接纳和善待她,只是在乡亲们中,自己一向毫无瑕疵的声誉就毁之一旦了。可回头又想,唉!我真混蛋,她这般处境,我怎么还想自己的声誉呢?就这样,他思绪烦乱绕室徘徊,颠倒想毕,就又和玉兰商量,并把自己的家庭和自己的意思,向玉兰作了多方面的解释,还向她作了许多承诺。
  玉兰大大的眼睛空洞而惨切地注视着他,默默地听着,静静地思考着,然后向福重阳提出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你知道我和我妈为什么住在这儿吗?”
  福重阳茫然又默然。
  “我母亲曾经是鹿城一家大户人家的小老婆。我父亲那大老婆恶毒无比,虽然我母亲从早到晚,像女佣一样伺候的她无微不至,但只要我父亲不在,她就想方设法欺负我妈。在我父亲去世后,安葬完他的第三天,我妈没带家中的任何东西,就领着我离开了家。出来后靠她那些手饰,买了这个院子和这几间土房。我们已经在这儿住了八年了,八年中,我母亲受的苦,你是根本想象不到的,所以她再三和我说,讨吃叫街,千万别给人家当小老婆。”
  停了停玉兰又说,“我现在这个样子,不仅不能伺候别人,连我自己也顾不了,所以我是不跟你回去的。”
  福重阳见她既柔弱似水又固执己见,真是无可奈何。可回头仔细一想,她的话也有一定的道理。像她这个样子,一回去就需要人照顾,几个月后又要坐月子。自己出门一年钱没挣到,倒领了个需要照顾的人回来,怎么向全家人交代?只能先想别的办法,等她生完孩子再说。就又问:“那你自己打算怎么办?”
  良久良久后,玉兰睁着盛满落寞的眼睛看了他一眼,慢腾腾意态寥落地说:“只要有个同年仿岁的没老婆的人收留我,使我不受气,能和我共同把孩子养大,其他条件差点我也认了。”
  哎!她这哪里是找对象,这简直是虐待自己,我这个魔鬼!一个罪不可赦的家伙,一次又一次给她带来灾难,却不能对她负责。苍天啊!收留她的这个人现在在哪里?请告诉我!福重阳在心里默默地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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