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大夫平

  数纪之后,在巴地出生了一个婴儿。他可谓是衔金匙而生的,先祖是楚子熊渠,熊渠灭庸后,以长子庸居甲水,因此就成了甲庸,也叫屈庸。而到婴儿降生的时候,楚子早已僭了王位,熊姓屈氏,在大楚贵不可言。而且他出生正好在寅年寅月寅日,让父亲屈子大喜过望,显然是吉兆啊,这下屈氏大兴有望了。屈子兴奋之下,在为婴儿赐名平之后,随即赐字原。而普通人,则是要到成年才能赐字的。
  这个平也确实不简单,简直是文武双全。尤其是精通仪礼,深受孔丘创立的儒学影响,把自己搞得一丝不苟,让周围的人都特别难受。要知道大楚风俗可是恣肆纵任的,你这么做,不是让别人难堪吗?
  而更难堪的是,借着屈氏在大楚的煊赫,平才二十出头,就成为了大楚的左徒了,负责大楚的对外邦交。而且他还仗着牙尖嘴利,长相英俊,得到了大王的宠信,信了他的话,说大楚之所以不强,是因为律法落后,需要变法。天,他竟然还想改革变法,让大家都不好过,搞什么限制私人的权利,来扩张大王的权利。笑话,大楚可不是大王一个人的,大家都得吃肉喝汤啊。
  不过还好,令尹跟他的想法不一样,很快就让大王认识到他的巧言令色,让他专干外交去了。而平在这个位置上干得到不错,跟大齐的孟尝君竟然成为朋友,真难想象一个老古董,和一个声色犬马的纨绔,怎么能玩到一起。
  当然平的性格决定了他肯定走不远,这不,干了十几年外交,也没什么成就,既得罪了大秦,又得罪了大齐,被大王赶到汉北去做掌梦令了,真是大快人心啊。而平到了云梦之后,也安生了几年,在这里吟风啸月,游猎垂钓,好不快活。
  到了这个时候,上帝对人间的影响已经式微了。邦和邦之间互相吞并,让中土大地上出现了几个超级大邦,而西部则仍然打个不停,河伯当年担心的事情,终究没有发生。而西王母当初保密的冶炼术,也终究传入了中土,现在中土的大兵,也已经跟西方差不了多少了。
  上帝对人间的影响变小了,他任命的神祗自然也作用不大了。河伯甚至有些看不懂世道的变化,早先每个月还能有几件事做,现在人间的这些大邦,对庶众的管制越来越严,甚至开始干预他们的信仰,不准他们再去庙里拜神了。
  而这些神,也慢慢地成为了传说,画到壁画上,做了人间雄伟殿宇的装饰。
  平虽然被扫到云梦来吃鱼,不过有屈氏作靠山,爵位还是大夫,出入也仍是一幅大夫风范。这一天,他在壁画上看到了河伯,心中吃惊,河伯那么年轻就成为了大河的伯,虽然自己也是年少登顶,但自己可是出身王族,在当今的大争之世中,这事并不罕见。河伯据说可是庶民出身,他当年就怎么能这么年轻就成了伯爵?平心中对河伯赞赏不已,甚至有些神往。他在壁画前喃喃自语,向河伯发出了邀请。
  诸神现在虽然不再管人间的事,不过却并未从世上消失,屈原对河伯的邀请,恰被到云梦来游的瑶姬听到。瑶姬虽在巫山呼风唤雨,不过也只能呼风唤雨了。她看到大夫平的痴状,不由被感动了,是啊,在这个灭神的年代,还有人能对神这么向往,可是很难得了。
  瑶姬于是又一层层传话,最终将大夫平的邀请知会了正在灵渊的河伯。河伯本出身与中土,而现在在中土却越来越不得志,简直是无处可用了。倒是中土之外,西方这边,神们还有着相当的影响力。好在大河也不止中土一段,所以河伯这些年,在西方的日子到比在中土的日子多。而且河伯还时不时到昆仑这边,跟西王母一起感慨世道的变迁。
  何况,灵渊是他的,他到昆仑来,还不是跟到自己家一样?
  这一天,河伯正和西王母一道,在弇山对弈,西王母对河伯说到:“伯,最近中土那边,有个什么大夫,想邀请你去做客呢。”
  河伯也很惊讶,“难道现在中土的凡人,也开始和我们平起平坐了吗?”
  “你可是大河的伯,你都不知道,还来问我?”
  河伯脸色微爀,中土那边,他似乎很久没去过了。
  “不过我也不是很清楚,反正这个邀请,七拐八拐的,过了好几道嘴,谁知道原话是什么呢?”
  对河伯而言,这倒是个新鲜事,而在他的生活中,已经很少有新鲜事了。河伯当即问清了那个大楚所谓的大夫平所在,登上龙車,向云梦驰来。
  云梦中,原本也是有神的。而随着大楚日渐强盛,梦中的神也不知到哪里去逍遥了,所以当河伯的龙車来到大梦时,梦中的鱼鸟全都被惊动了。河伯只是简单地询问了一下,就来到了大夫平的令署。河伯的龙車抵达署前时,署内的大小吏员,个个觳觫不已。只有大夫平脸色如常,快步迎了出来。而大夫平见到河伯的車驾时,也被深深地震撼了,原来,壁画上那些故事,都是真的,现在他不就看到河伯了吗?
  大夫平上前拱手:“平见过伯。”
  河伯向他微微颔首,对大夫平说:“听说你要邀请我同游云梦?”
  大夫平大喜:“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河伯示意大夫平一同登上龙車,大夫平对署内的吏们嘱咐了几句,随即登上龙車。两条白龙腾身而起,飞上了云梦之上的云间,大夫平手扶車沿,注视着下方的大梦,方圆几近五百里,雾气蒸腾,宛若仙境。他虽是掌梦令,也曾在梦中乘舟遨游,可这样俯瞰大梦全貌,还是第一次。
  大夫平与河伯叙谈了起来,向河伯介绍了当今大楚的形势,可河伯对这个并不感兴趣,河伯感兴趣的是大夫平本身。大夫平谈到自己曾经向澹台子羽的传人们学过仪礼,这引起了河伯的感慨。当年为此,澹台子羽还摔掉了他的千金玉璧。
  大夫平又问起天上的诸神,这是他在大王离宫中的壁画上看到的,他对其中很多都不能理解。河伯则第一次有这个耐心,跟一个凡人说这么多事。他谈起了昆仑,谈起了弇山,谈起了不周山,谈起了形夭。至于鲧和禹,他也是听西王母所说,向大夫平做了转述。至于羲和、石林、鲮鱼、灵蛇这些荒诞不经的传说,河伯也哈哈大笑,佩服凡人们的想象。而更早的伏羲女娲,就不是河伯所能知道的了。
  “这么说,伯刚刚从昆仑来?”大夫平十分激动。
  “是的,”河伯说,“如果大夫想去的话,冰夷到是可以与大夫同去。”
  鬼才不想去呢,大夫平当即谢过河伯,河伯驱动白龙,向昆仑驰去。在昆仑山上,大夫平来到了石柱,汤泉,来到了西王母的神像前;随后,他又跟随河伯到了弇山,见到了周穆王勒石刻下的“西王母之山”五个字。大夫平激动得眼泪纵横,这些以往都只存在于传说中,在壁画中出现,而今一样样都在眼前。
  大夫平又跟随河伯来到了灵渊,在灵渊中的岛上,游览了河伯的宫室。只是一间小小的石屋罢了,石屋的窗上雕刻着神龙,石屋的瓦上雕刻着鱼纹,石屋的砌下镶嵌着紫色的贝,石屋的墙被刷成红色。石屋内什么珍宝都没有,只有简简单单的一个石桌,两张石椅,还是河伯为了西王母来而准备的。
  大夫平在客位坐下,凝视着窗外的浩淼波涛,久久没有说话,直到西阳西下,终于到了回去的时刻。河伯请大夫平再次登上龙車,乘云飞腾至云梦。白龙从云端降下,又到了云梦令署前。大夫平迈下龙車,向河伯深施一礼,酬谢河伯一日的相陪。河伯一笑,挥手作别,再次驾龙車而去。
  回到令署,大夫平心中久久不能平静,他挥手让好奇的吏员们走开,而后独自来到离宫,在宫墙的壁画前徘徊不止。忽然,他唤人取来了笔和墨,待人磨好墨之后,就在壁画上挥笔作歌:
  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水扬波;
  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
  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
  日将暮兮怅忘归,惟极浦兮寤怀;
  鱼鳞屋兮龙堂,紫贝阙兮珠宫;
  灵何惟兮水中;
  乘白鼋兮逐文鱼,与女游兮河之渚;
  流澌纷兮将来下;
  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
  波滔滔兮来迎,鱼鳞鳞兮媵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