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澹台子羽

  河伯已经习惯了乘龙車而行,也习惯了河伯的职责,他仍然会回到堤首村,在父母墓前静坐彻夕,但次数越来越少。他是河伯,对他而言,岁月永恒,时间已经没有意义。对永恒而言,一年十次和十年一次,难道有多大区别吗?何况,他已经渐渐记不得时间了。总是在偶尔经过华阴,或者看到人间谁家父子嘻嘻,才偶一动心,想起父母来。
  而做河伯日久,在可以任意操纵他人命运的情况下,他的心也变得坚硬如石。他也终于知道,对上任河伯白龙,杀死他父亲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更何况,白龙可能都没有亲自出手,就让大河里的水族把父亲解决掉了。
  为此他无比感激父亲,如果不是父亲历尽艰辛找到西王母,又如果不是父亲毅然赴死震撼了西王母,这件微不足道的事,压根进不了西王母的视野之内,没见他杀了洛伯,夺取了洛河,上帝都不放在心上?何况父亲这么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凡人。
  父母这一生,平凡的到了卑微的地步,几乎没享受过任何安逸的生活,河伯为此十分遗憾,他经常将人们供奉给他的珍品,献到父母墓前,尽管这不能再带给父母什么,却给他以安慰。
  就像一次,齐地一个傻瓜,到他的庙里许愿,愿以十斛珍珠求他现身,笑话,他以为自己是谁?不过河伯也没有拒绝,只是让一条巨鲤在那天露了下背脊,翻了个水花,那家伙就以为自己成功了,向齐王讨了不少赏赐。
  而那十斛珍珠,最终则供到了父母的墓前。
  不过不知哪个家伙,传说他河伯喜欢珍珠宝玉,他也不屑辟谣,喜欢又如何呢?
  而这次就有些不像话了,竟然有人来对他说,有个叫澹台子羽的鲁人,正在济阳的渡口过夜,打算过河去,将一块价值千金的玉璧送给鲁邦的司寇孔丘。而孔丘是澹台子羽的老师,大概想用这种办法,让孔丘对他另眼相看,还是想从孔丘手下谋个美差?
  河伯对手下这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无语了,他河伯稀罕什么玉璧吗,价值千金的玉璧,需要谋什么样的差事,又要用多久,才能收回等价的布?河伯也懒得跟他们生气,只是挥手将他们全赶了出去。不过让他们一提起,他才想起来,又有很久,没去看过父母了。河伯耸身而起,唤起了車驾。
  济阳的渡口,澹台子羽带着两个僮仆,正解缆登舟。老师近年来乐读易,仅编简的革带,就磨坏了数次,以老师的学识,应当是很有心得了,据说已经开始动笔著易论。这次他偶然得到一块玉璧,所谓君子如玉,让老师佩这块璧,当是再合适不过了。想到这里,澹台子羽再次正了正冠,将衣、裳、带、履细细检查一遍,确认并无一丝瑕疵,方才向僮仆颔首,示意行船。
  才撑出不久,一个僮仆忽然大叫起来,“天,公士,看那是什么。”
  澹台子羽向水中望去,就见在船的前方,忽然翻涌起了波浪,似乎水下有什么东西,向着他的这船直奔过来。澹台子羽皱皱眉,没有表示什么,须知子不语怪力乱神,何必为水中的些许事物大惊小怪?
  然而更令人吃惊的事情发生了,水中的物事在快到船头时,一分为二,沿着船的两边游去,直到船的后方,忽然又旋了个身,又向船两边游来。透过略浑的河水,可以看到,是两个黑黝黝的鱼形物事,但就澹台子羽所知,还没有谁见过这么大的鱼。而看这两条怪鱼的动静,竟是夹着他的船而行,如果说没什么古怪,那可是没人信了。
  两个僮仆早已吓得两腿发软,瘫倒在地,嘴里不停的叫着“公士,怎么办啊,这是水怪!”
  澹台子羽面色不变,只是将双臂的长袖卷到肘处,一手按住腰中的铜剑,眼睛却注意着水中的两条怪鱼。怪鱼?澹台子羽心中叹息,老师啊,你一生不语怪力乱神,难道是你也知道有怪力乱神,但不能告诉我们吗?
  心中虽作如此想,澹台子羽的注意力却始终贯注于怪鱼身上,如果它们胆敢露头,他澹台子羽可是精习刺击术,正好可以用它们试剑。
  船已经失去控制,好在天气良好,没有风,船被水推动,慢慢向下游漂动。不过也是慢慢向对岸漂过去。两条怪鱼见澹台子羽始终警惕,终于开始动作,其中一条猛地旋了个身,向船直扑过来,一下撞到船上。澹台子羽不为所动,牢牢站在船上,两个僮仆则在船上被撞的翻了个个,两人还撞在一起。澹台子羽冷冷地说:
  “不想死的话,两人拉在一起,抓住舷。”
  这时另一条怪鱼也冲过来,就在它即将撞上船的一刻,澹台挥手拔剑,如电光般闪击过去,正中怪鱼的背鳍。怪鱼嘴里发出一声闷响,一道血从背鳍激射出来,随即沉入水中,船下顷刻一片血浑。一道带着暗红的影子向水底游去,很快就不见了身影。
  另一条怪鱼却还在船的一边,似乎在犹豫,却最终没有离开,只是仍不远不近,与船同行。澹台子羽踢了踢两个僮仆,示意他们起身,继续撑船。僮仆们见到澹台子羽的神勇后,似乎恢复了力气,虽然仍有些颤抖,不过还是站了起来,两个人一同抓起了篙,用力下撑。
  河伯静静地站在父母的墓前,龙車停在院外。以往献祭的珍宝还在,没有人敢来他家的院子里经过。河伯不想说话,只想静静地站着,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已经多少年了,该说的话,他都已经向父母诉说过,该想的事,他也早已想清楚,该做的,也都已经做过了。现在,在父母面前,他只能静静站立,如同一尊石像。
  不知过了多久,河伯从凝神中醒来。看天色,还不到午初。再看看父母目前的珠玉,心中略哂,那些河鱼,竟然想用这些东西来讨他欢心。嗯,对了,昨天说的是什么,玉璧?河伯皱起眉头,他知道那些河族们想做什么了。虽然对他来说,并无所谓,不过,去看看吧,似乎也没什么。
  河伯唤起龙車,腾云而驰。
  等他到济阳时,正看到一条船在靠岸,一个峨冠博带的士人,手扶着两个僮仆,从船上搭着的木板一步步走下来。而大河中,遍是昏暗的血色,两条青鲛已经翻过白肚,缓缓被河水送走,这就是那两个蠢货了。河伯心里暗骂,一边降下龙車。
  方才在船上,澹台子羽已经耗尽了力气。第二条怪鱼,改变了策略,不停地从船下面撞击,几乎将船撞散。而澹台子羽,则在算到怪鱼即将撞上船底时,双手握剑,用力下刺,一下将怪鱼刺住,在怪鱼带着船扭动数十下之后,终于死掉了。而第一条怪鱼,则不顾一切地从水下冲出来,甚至跳出水面,要上船来攻击。澹台子羽拔出剑,用进全身力气,与怪鱼搏击十余下,才找准机会,一剑刺入怪鱼眼中,一击毙命。
  此时澹台子羽已经浑身是血,铜剑也在刺入怪鱼眼中后,没能拔出来被怪鱼带走,现在还在水中沉浮。眼前忽然又降下一辆龙車,两条白龙凶恶无比,冲着他怒瞪。澹台子羽在水边净了净手,脱下沾满血的外衣,让已然目瞪口呆的僮仆从行李中拿出新衫穿上,动作一丝不苟。他让僮仆拿出铜镜,看着铜镜中的冠冕吉服,满意地点点头。这才信步而行,走向龙車。
  龙車内是一个面色沉沉的年轻人,澹台子羽冲对方拱了拱手:“澹台灭明见过河伯。”
  河伯不置可否,并未出声。澹台子羽拱手姿势不变,对河伯道:“河伯此来,想必是为了灭明的玉璧。玉璧并不是难得之物,既然河伯想要,灭明赠与河伯便是了。”说完,他示意僮仆从行李中取过玉璧,双手递给河伯。
  河伯并无反应,他坐在車中,手扶車沿,双目似乎在看着澹台子羽,而澹台子羽却真切地感到,河伯的目光穿透了他的身体,看到了远方。
  澹台子羽叹了口气,转过身,走到大河边上,将玉璧投入水中。河伯的目光这才动了动,他将左骖的白龙身上的绳索抖下来,白龙腾身而起,落入水中。只一会儿,白龙湿淋淋地跃出水面,嘴里衔着玉璧,递到河伯面前。河伯并不言语,白龙等了片刻,似乎明白了什么,转过身来,将玉璧递向澹台子羽。澹台子羽看了看河伯,又看了看玉璧,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将玉璧接了过来,随即又转身,走到大河边,又将玉璧投了下去。
  这次不待河伯示意,白龙再次入水,将玉璧衔了上来,再次递给澹台子羽。澹台子羽则再次将玉璧投了下去。
  白龙这次没有即刻下水,而是等待河伯命令。而河伯始终没有出声,也没有任何示意,良久,白龙再次将玉璧衔出水面。
  澹台子羽接过玉璧,猛然向河边的石上摔下去,玉璧登时被摔得粉碎。澹台子羽向河伯再次拱手,示意僮仆收拾好行装,小心翼翼地避开河伯的龙驾,不顾而去。
  河伯将绳索搭到白龙身上,抖了抖,两条白龙飞腾而起,向西驰去,瞬间便消失在白云内,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