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昆仑
一直到夜里，男人还没回来。
冯夷能看到自己的身体，沉到了河底，在水底暗流的冲击下，翻过来，转过去，腿磕在水底的石头上，随后身体又被卷进一片水草，几条鱼从水草中飞奔出来，警惕地看着这不速之客。水草中泛起一阵浑浊，随后又被水流冲走，而自己的身体，在水草中，微微晃动，却也不再下行了。冯夷这才知道，原来，自己已经死去了。可自己这就死了？冯夷回想起自己方才还在大河上划水，方才遇到的漩涡，自己死死抱着的木板，再看看，那木板早就不知漂到哪儿去了。
还有那冷冰冰的目光，对了，是大神，是大神把自己拉入大河的，是大神让自己落水而死，而自己家里，还有吕氏在等着呢。想到这里，冯夷心如刀绞，自己死在这里，吕氏还有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呢？谁去给她做饭，给她铺床，扶着她躺下，扶着她起来？而再过个把月，肚子里的孩子就要出来了，谁安排人给她接生啊。冯夷心中充满悲痛，可眼泪却流不出来，是啊，他的肉身正在水底的杂草中，已经没有眼泪可流了。
冯夷心中悲愤莫名。大神，就是大神，他不过只在心里腹诽了几句，甚至连腹诽都算不上，只是怀疑了一下，而他在其它时间，不是都无比虔诚吗？甚至在叩拜时候，为了吕氏何和腹内孩子的平安，他还特意多叩了几次。而大神竟然把他拉入水中，淹死在水底。冯夷忿怒了，这还是庇护四方平安的大神吗？简直就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这样的小人，也配做华阴这一方的神？冯夷仰天长叹，任用这样的小人，上帝真是瞎了眼啊。不行，他不能白死，不能就这么成为白龙恣意妄为的牺牲品，他要伸冤，他要抗诉，他要……
他要什么呢？把冤情上达上帝，让他处死白龙给自己复仇？还是让上帝将他复活，回到吕氏身边？那时孩子也应该已经出生了，他可以守着妇人孩子其乐融融地渡过一生？而现在的问题就是，上帝在哪儿呢。
上帝在天上，老人们都这么说的。他选中的人，成为仙神，在人间管理各个地方的不同事情。各个山有山神，各条水有水神，海里还有海神，还有很多其他的神祗，比如日神、月神、火神、雷神、甚至灶神，每个自个负责一摊。可他老人家在天上，他不过是一个人间的冤魂，到哪里能找到他老人家呢？何况，人家是所有神的主宰，事情也肯定很多，多少神每天会去找他汇报事情啊，他能排的上号见到他吗？
冯夷心中充满沮丧，在山野间飘来飘去，大地上都是高树密草，只在原野间开出几条弯弯曲曲的道路，供人们行走，而道路之外，就是虫蛇野兽们的领地了。吕氏说的对，他就是个堤首河鼠，从来没出过远门，也不知道怎么去远方，也不敢去远方。就是现在，他已经死了，成了鬼魂，可他可怜的那点认识，根本不足以支撑他做出可行的方案，来实现愿望。而生时在村里听到的一鳞半爪的传说，还都不一定是真的。
冯夷抬头望，虽然在夜里，仍能看到月光下，天上流动的云彩，无拘无束，它们再上面，九重天上，就是上帝的所在。冯夷甚至想，如果找到支撑着天的那四根柱子，是不是能沿着柱子爬到天上呢？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如果这样的话，肯定有人早就这么做过，天上肯定也做好了防范，会把这样的人撕成粉碎，让其他敢这样冒犯上天的凡人们引以为戒。不过，天柱？冯夷忽然想起来一个传说，还是一次过路的商队向他讨水喝闲聊的时候，提到上帝在人间有个行宫，那就是昆仑。
对，就是昆仑。冯夷想起了那个赶车人说的，昆仑是座山，也是一座城，一座在建在山上的大城。那座山高就有几千里，方圆也有一千里，山上的大城，方圆也有几百里，还不是一层的，而是九层的，也就是跟一座大得不得了的楼一样，每一层楼都是一座大城。华阴县城，方圆也不过五六里，那方圆几百里的大城，我的妈呀，该大到什么程度，这要用多少人才能建起来啊。而且这九层的大城，高有一万多里，那不是要通到天上了？而且城里面，还有无数的奇珍异宝，奇花异果，虎豹什么的，连给这座城看门都不够资格，就连凤凰鸟，那可是神鸟，也只配给城里的人找吃的。冯夷一开始听到的时候，心里就两个字，不信，到现在，还是不敢相信。那是把人间所有的人都聚起来，建上几百年上千年，都不一定能建成的。
而且这么大的城，里面该住多少人啊，估计把全天下的人都装进去才能装满。可昆仑住的都是神仙，天底下有那么多神仙吗？
不过，就算那个赶车人在吹牛，是道听途说，捕风捉影，给他添油加醋了，可是，他现在除了捕风捉影之外，还能有什么方法能见到上帝呢？昆仑，就昆仑吧。
冯夷不再犹豫，转身西行。昆仑据说是在极西的地方，他只要向西去，总能到吧。而且如果真的特别高，特别大，估计在几十里上百里之外，就能远远看到了。何况，就算找不到，难道还不会问路吗。月亮行走的方向，就是西方，冯夷迈开大步，向西走去。没有了肉身的束缚，他不用在意山野之间的草和树，甚至可以短距离地飘起来，不过飘了几次之后，又感觉有些无聊，还不如走路来的好。野外凄清寂寞，除了树上的鸟们，和草丛中的虫子，就没有什么动静了。冯夷还想，会不会遇到其他鬼魂，可是一直走出几十里，还是只看到他自己。
天要亮了，冯夷记得以前听过，鬼不能沾到阳光，否则会被烧成灰烬，现在他已经死了，可却没人告诉他是不是真的这样，不过他不敢冒险，冯夷在太阳升起来之前，找到了一个山窟，躲了进去。
刚躲进去不就，又有个身影闪了进来，来的是一个手执鞭子的牧人。不，他不是人了，也是鬼魂，因为他一眼就看到了冯夷，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他站立住，开口对冯夷说话，可麻烦的是，冯夷竟然一句都听不懂。冯夷也开口说话：
“我叫冯夷，你说的我都听不懂啊。”
这人听到后，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换成了冯夷能听懂的口音，虽然发音仍有些生涩。
“哦，我叫牧夫，是从北边来的。”
“北边？”冯夷有些失望，他看这人拿着鞭子，还以为是西边，那就可以问问他昆仑的事情了。“我没离开过华阴，不知道北边是什么样子。”
“华阴？”牧夫大笑，“老弟，这里离华阴可远的很了啊。”他用鞭子向西指了指，“你没出过远门，那往西边干什么去呢？”
“昆仑，我想去昆仑。”
牧夫的神色严肃起来，“老弟，你跟我说实话，去昆仑干什么。”
冯夷看着牧夫，心里有些犹豫，他们才是第一次遇见，谁知道白龙是不是也管着这里呢？还是小心为上吧：“我去昆仑….”
可更尴尬的事情来了，冯夷不知道该怎么说谎，他以往的经历中，也没有需要说谎的地方，而且以他所知道的事情，他也编不出什么谎话来。
“老弟，我是为你好。”牧夫看冯夷的样子，“你越往西，就越危险。西边可是有着很多凶神恶煞的，一不小心，你就会被他们撕成碎片吃掉。”
“神也吃我们吗？”
“你以为神都是好的啊，你听过共工没有，没有？那刑天呢？没有，那相柳呢？共工呢？”
冯夷倒是听过共工，不过那可是共工帝啊，虽然他失败了，可是他是跟颛顼大帝齐名的，而且他撞到了不周山，现在天地的形状，可都有他的功劳。
“老弟，好多神可都是很凶的，都会杀人，吃人，而且他们脾气都没法琢磨，头一刻看你还顺眼，下一刻就可能把你杀掉。”牧夫咂咂嘴，“你贸然去他们的领地的话，估计连渣都剩不下。”
“那就没有好的神吗？”
“好的神？”牧夫叹了口气，“少啊。”
冯夷没有急着西行了，而是跟牧夫在这个山洞里请教了三天。也就是在这三天里，冯夷知道了西行沿线的各个神祗，他们的好恶，应该怎么跟他们交好，怎么通过他们的领地，为此，哪怕受一些委屈，都是值得的——总比稀里糊涂从这个世上消失好。不过关于昆仑，牧夫也没有什么好的意见，他也没去过，也都是道听途说。不过，对几万里高，几百里方圆的大城，牧夫同样嗤之以鼻：“这不过是无知愚夫的传闻罢了，山上可能会有宫殿，说不定还比较大，但绝不会有城市。要供养一座城市，需要的东西太多了。”
不过他还是提出了建议，那就是沿着英山，笔直向西，那里是一片草原，不会有什么危险。只要到了大河，就沿着大河向源头走，而昆仑，就是大河的源头。
“我听说昆仑的神是西王母，不过他可不是母的哦，”牧夫猥琐地开着玩笑，“兄弟，祝你好运，西王母据说，可是个难得的好神。”说着，他又神秘兮兮地凑近冯夷的耳边：“还有啊，他很可能是上帝的私生子，能直接跟上帝说上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