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白龙神

  冯夷悲愤莫名。他还不到三十岁,就沉江而死。人间的生活还没有过够呢,冯夷心中自嘲不已,真是凡人羡慕神仙,神仙羡慕凡人啊。他在村里耕种生活的这十几年中,经常听村老说起神仙的事,神仙们不用下地做活,出入要么就乘风乘云,要么就乘着龙車,是龙拉的車啊,冯夷曾经到过华阴县里的白龙庙,看到过几条金甲神龙围绕着的白龙,它们几乎可以说是人间的主宰,主宰者整个华阴的风雨,吉凶,甚至连求子的妇人们,也都到这里来,希望白龙能赐给她们子嗣——而且最好是龙娃,那可是一出生就带有福气的,这一生也将会受到白龙神的庇护。
  冯夷的妻子吕氏,就在怀子前,让冯夷载的她到白龙庙拜白龙,从潼乡到县里足足有二十里,中间还隔着大河。牛车走得又慢,从卯正二刻一直走到未初三刻,那也是冯夷这辈子走得最远的地方了,为此吕氏还笑话他是堤首河鼠——一只只在河堤掘洞的老鼠,这辈子也就在堤首打转了。冯夷听了,只是憨憨地笑着,对媳妇说:
  “就算是河鼠,今天去拜了白龙神,说不定就成了堤首河龙了呢。”
  “就你还河龙?你见过一辈子窝在一个村的龙啊。”媳妇嘴里继续刺他:“我四大爷人家可说过,龙在天上,总就着云飞,你想啊,在天上一飞,可不得几百里啊。还有水底下的龙,也都是在大河里头,一游就游到海里头去哩,那,那都不知有多少个千里万里了。就是你成了龙,难道你还能离开咱堤首村,跑到外头去?”
  不过那次去华阴,累是累的够呛,不过看到那庙里整面墙上都是一块白石雕出的白龙,还是深深震撼了,那白龙在云中半隐半显的身姿,那凶恶的泛着暗红的爪子,那一片片巨大的鳞甲,那在风中飞扬的龙须,那如同暴怒而圆睁的双眼,都让人不由自主感到一股强烈的压迫感,逼着人在它的怒视下,屈膝跪下,然后心甘情愿地俯身在地,祈求它的宽恕与庇护。
  那次回来后,吕氏怀孕了,这让冯夷喜畏莫名,喜的是冯家有后,畏的是那白龙神真有这么大的法力,管风管雨管平安,还管到了女人的肚子里了,难道它真的看到吕氏几年没怀孕,就在最近,送了个龙子进去?那,这个孩子究竟算不算他冯夷的呢?
  所以这次,冯夷其实并不想来的,不过吕氏坚持要他再来叩拜白龙神,向白龙神讨一个平安。吕氏已经九个月了,但总觉得心里不够踏实,是怕白龙神扔给她一个种,就不再管了?毕竟白龙神要负责的事情太多,也不止让一个妇人得过子嗣,谁能保证白龙神就对他冯夷和吕氏的娃特意照顾?还是在娃娃出世前,去拜拜白龙神它老人家,心里才放心,至少让它知道,龙子就要降生了,至少,也保佑吕氏生产的时候顺利一些吧。
  所以冯夷心里一想起这个,就不由有些抵触,可又拗不过吕氏,加之对白龙神的敬畏——终究还是畏多一些,还是架起牛车,紧赶慢赶,向华阴来了。不过这几天正是收割的时候,今天还得早点回来,不然万一这两天下起雨来,地里的糜子恐怕就要遭殃了。冯夷心里想着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来到了大河边。他把车赶进了大河边的西阳村,村里有户人家,是他们堤首村一个堂兄的妻弟。冯夷将牛车寄放在他家里,拜托人家看着他的牛,走了一上午了,还没好好喂一下呢。
  冯夷从牛车上取下了浮子,匆匆拜别了那妻弟,临走时还偷偷瞥了一眼人家家里的孩子,据说也是白龙神赐的,没看出什么不同来。浮子是羊皮制成的,把羊杀死后,割掉羊头羊蹄,然后不用刀,用棍子撑住羊身子,把羊皮完整地翻剥下来,然后把所有的开口扎紧,留出个后脚来充气就好了。冯夷拿了四张这样的浮子,用它们充好气,捆在木排上,就可以用来渡大河了。纵然渡河时发生什么事情,只要能抓住一个浮子,也不至于沉到河底去。
  大河河水十分清澈,在水边的时候,还能看到水下的青荇,在水流冲击下,飘摇不定。白云在水中倒映,伴着他缓缓前划。午间河面上,风并不大,现在也不是风季,冯夷出来前,可是算过日子的。毕竟渡大河,还是个风险很大的活。冯夷划了一段时间,连忙换手继续划,要平安到达对岸的话,这段河面上呆的时间,还是越短越好。
  幸而诸神保佑,冯夷终于到了大河西岸。上得岸后,冯夷躺在河岸的草地上,休息了一阵。尽管两手就像要肿了一样,身体也好像要散架,他可不敢停留太长时间。一是时间不等他,二来也是这河岸的野外,可经常有虎豹犀兕出没的。虽然这些年来,因为人来人往渐多的缘故,大兽出现的少了些,可只是少了,不是没有啊。冯夷想到这儿,不由一下子翻身起来,四下看看,把木排往上游拉了些,捆在大河边的一棵树上。
  到华阴县城的时候,已经未初了,这还是今天出门早些的缘故,冯夷不敢耽搁,匆忙赶到县北的白龙神庙,这个时候,庙里只有一个婆婆,在白龙神前跪拜,不知道在祈求什么。冯夷尽管心里着急,但丝毫不敢催促,只是在庙门前静立,等了足足一刻钟,直到那婆婆起身出来,才搓搓手,整理好衣服,走入庙里。
  庙不是很大,大的是那面墙,白龙神还是一样的凶猛威武,几条金甲神龙在周边环侍。冯夷不敢多看,扑到白龙神前的草垫上,五体投地,向白龙神跪拜。冯夷伏在垫子上的时候,心里却在想,这个垫子还是挺扎人的,额头都疼了。冯夷拜了数拜,向白龙神敬言道:“大神,下民是堤首村的冯夷,我家的妇人,九个月多前在大神前求子来着,现在已经快生产了。下民这次来,就是希望大神能继续施展神力,保佑妇人肚子里的龙子平安呐。”
  说完,冯夷又拜了几拜,这次心里还是蛮虔诚的,额头叩得都红得要肿了,感觉这样总能对得住家中的妇人,还有她肚子里的不知道是他的还是大神的龙子,才站起身来,打算先找个歇脚的地方,把褡裢里面的两个糜饼吃了,然后到集上买些针线、还有个铜耒头回去。家里的铜耒头,已经磨得快不能用了。
  就在冯夷站起来的时候,他忽然感到大神的眼睛怒视着他,变得更凶恶,而且凶恶中,似乎有些嘲讽,有些冷冰冰,这让他感觉毛骨悚然,不由一点点后退,退到庙门口的时候,还差点被门槛绊倒,连忙迈出了神庙,踉踉跄跄地飞跑而去。直到远远看不到大神的庙了,才慢慢坐在路边,哆哆嗦嗦地取下褡裢,几次都没解开。刚才那大神的眼睛,隔了这么远这么久,似乎还在面前晃动。
  一直到大河边上,拿上了木排,冯夷才平复下来。方才吃的两个饼似乎给了他一点勇气,当然还有力量,冯夷拖着木排,向上游蹒跚走去。到渡口还有一段时间,冯夷细细思索,方才大神为什么会给他这种感觉,这肯定不是错觉,一定是白龙神在对他发怒,难道是因为他在心里对大神不敬?冯夷想到这里,不由再次冷汗淋淋。如果这样的话,这次再渡河,会不会有什么危险呢?
  可是,他只是个凡人,大神会为了他心底的一点牢骚,就对他下手吗?那样的话,县里还能剩下几个人啊,毕竟,不是人人去求大神,都能心想事成的,就算求成了一次,也不是下次还能成。那,谁心里没个不满?不成大神会把大家都弄死吧。冯夷一边思考,一边放下心来。而且,家中的妇人,如果他不在身边的话,谁知道会不会出什么事情呢,那可是九个月了啊,随时会有风险。
  冯夷思忖过后,还是决定渡河,浮子的气还足,不用重新吹。冯夷跳到木排上,收起绳子,用木棍在渡口的石头上用力把木排撑远,再从木排上取下捆着的木板,开始划水。跟来时一样,清澈的河水倒映着白云,伴随着冯夷划水激起的涟漪,幻化出一道道洁白的碎影。一直划到河心,冯夷渐渐安下心来,这么远了,都没出事,看来白龙神是真的不会追究自己心里不敬的事情了,毕竟,对大神而言,自己这么卑微,怎么就能进入大神的眼里呢?冯夷在心里嘲笑自己,真是把自己看的太大了,以为大神就会注意上自己啊。
  冯夷右手划得累了,把木板换到左手,他没有立刻划,而是打算休息一下。木排在河水流淌下,向下游慢慢漂去,冯夷重新跪起,左手拿起木排,正打算划,忽然感觉木排开始旋转,难道遭遇了大河里的暗流和漩涡?冯夷脸色惨白,两手抓住木排,死命向水里划去。可他这点力气,怎么能抵抗住天地的神威?漩涡越来越急,越来越大,木排瞬间倾覆过去,冯夷从木排上摔落下来,顷刻间就被吸入漩涡,双手仍徒劳地抓着那块木板。在他被吸入漩涡那刻,他的脑海中浮现的,是白龙神那冷冰冰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