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五章:衰竭之兆

  这一哭,便哭到了他睡着。
  看着趴在她腿上还在一抽一抽的少年,云渺渺无奈地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将人抱回了屋中。
  随手熄了床头的灯,而后便退了出来。
  然还没走几步,就感到一阵心悸,神思恍惚,竟连站都站不稳。
  慌乱中有人扶了她一把,浑厚的灵气自掌心传入她体内,她喘了几息,才缓了过来。
  “多谢……”
  下意识地抬起眼,发现扶住她的人是司幽,错愕之余,倒是松了口气。
  这点小心思没来得及藏,被司幽瞧了个正着,不由好笑。
  “这么怕被重黎撞见你这副样子?换了我就无所谓了?”
  这话中多少掺了些酸味儿,云渺渺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这么在这……”
  她分明记得他去帮阿鸾打点上下了。
  司幽笑了笑,道:“我刚遣走了这次带出来的兵马,你也晓得,酆都阴兵不可随意逗留人间,这次已是例外了。”
  “你也要走?”
  他抿了抿唇:“再留几日,送你们到昆仑,我再走。”
  他垂眸打量了她一圈,她的脸色着实苍白,这番模样要让阿鸾和重黎那小子瞧见,定是要刨根究底的。
  云渺渺咳了数声,被他扶到树下坐着。
  “一直没找到机会问,你这头发……是怎么了?”
  似是料到她终会问起此事,司幽淡淡地笑了声:“怎么,不好看吗?”
  她疑惑地蹙着眉:“好不好看另说,但上回见你,还是黑发,酆都……出了什么事吗?”
  司幽默了默,旋即莞尔:“有什么事也都过去了,从前懒散惯了,一时没有防备,损了些修为,白了头发,也怨不得旁人。”
  “是无尽?”她一语中的。
  司幽僵了僵,她便晓得自己猜对了。
  “嗐,我也就吃了点亏,缓些年就好了,这白发看久了也就习惯了,倒是你——”
  他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
  “这病症有多久了?”
  “自师父去后,便有了。”她原本只当是之前受伤落了病根,却见他难得正色起来,觉出些不对头,“这病……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司幽沉默良久,长叹一声:“这事……也瞒不了你多久,索性让你有个准备——这不是病,是这副身子衰竭的征兆。”
  闻言,云渺渺倏忽一怔。
  “……衰竭?什么意思?”
  “你可还记得,你我在育遗谷初见的时候?”
  云渺渺点了点头,听他继续说了下去。
  “那其实……并非我头一回安排你转生,只是你全不记得。”司幽叹着气,坐在了她对面,“你的魂魄不稳,若如寻常生魂那般转世,多半在轮回台上就会散,唯一一次成功,便是在白辛城,你投生到云家,但这也只是一轮侥幸罢了……”
  他看向她,几度欲言又止。
  “每一世,你都活不过十六岁。”
  每一世,她所寄生的躯壳都不一样,但无论是咿呀学语的孩童,亦或是豆蔻芳龄的少女,最终的结局都一样。
  神灵的魂魄,不是区区肉身凡胎能承受得起的,世上也没有任何命格能左右她的命运。
  她世世命途多舛,也是源于此。
  摇摇欲坠的神魂,在世间不断转生,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
  “你这辈子,得益于拜入天虞山,长潋为了替你续命,花了不少心思,筑基到开光,也只能让你多活这三年,本来好生养着,或许还能多撑些时日,可你如今……如今损耗太过,可能……”
  可能什么,司幽没忍心说下去,但个中深意,早已不言而喻。
  而眼前的人正如他所熟识的那样,没有任何吵闹和争辩的迹象,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只是稍稍僵了一下。
  “是吗……”
  她抬起眼,开口先问了他一句。
  “可还有旁人晓得?”
  司幽摇了摇头:“你的轮回都是我一手操办,未经任何人之手,连阿鸾都不晓得。”
  这么说,她就放心了。
  “这件事,你我知道就够了,切勿告诉旁人。”
  她一字一顿地嘱咐。
  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诚然她近来隐隐有了将死的感受,却一直不敢下这个定论,司幽在这时候肯对她说一句真话,她的寿数,看来真的不多了。
  不过,应当还能撑到昆仑。
  所幸还有长琴长老和端华长老可以主事,师兄和孟逢君也能独当一面了,她这个代掌门撒了手,他们还有能指望得上的人。
  只是这件事,暂且得瞒着,至少眼下还不是说的时候。
  突然交代后事,才聚起的人心都要散了。
  死过这么多回,这么冷静还是头一次,听说自己命不久矣之后,几个瞬息工夫,她就想清楚了。
  不能告诉阿鸾,重黎就更不行。
  那祖宗看在魂胎的份上,隐忍至今,算是给足了她和天虞山的面子,若是晓得她要死了,以他的性子,谁能稳得住?
  看着她筹谋自己的身后事,司幽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你就不能……不能表现得委屈些?”
  每一世都死在最好的年华,之前的暂且不论,这三世她历经切身之痛,不怕吗?就不会不甘吗?
  掉几滴眼泪,难道过分吗?
  “委屈?”云渺渺抬起眼,想笑,却又当真笑不出,叹了口气,“你看看我们如今的处境,哪里是委屈的时候?”
  自担起了天虞山,她连顾影自怜的时间都没有。
  心里一旦揣了什么,不知不觉就看得重了,她只想将所有人平安地带到昆仑山,安顿下来,至于自己能活多久,若是没能在死前看到无尽和玄武败退该如何,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司幽最是看不得她这样,好像又回到了她还是朱雀的时候,心里只有苍生,只有父神遗命,从来没有自己。
  都道四灵无情,他们的情,哪里有留给自己分毫。
  他忽然有些怕,怕她重蹈覆辙。
  “想来人终有一死,我不过是少看几年人间。”她释然地冲他笑了笑,又背过身咳了起来。
  司幽心中难受,还是挤出一丝笑来:“好像是这个理儿,你也不必过于纠结于轮回,本君保你下一世投个富贵人家,衣食无忧,做个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大小姐。”
  闻言,云渺渺都给他逗乐了,连连摆手。
  “还是算了……我这命格,赶明儿把人祸害了,倒是内疚。”
  她顿了顿,平静地望着枝头飘下的花缓缓落在掌中,柔软而脆弱,很是惹人怜爱。
  “若有心,你给我寻个清净地儿,我种种花,养养鱼……甚好。”
  荣华富贵也好,泯然众人也罢,她想要一树繁花。
  闲暇时坐在花下,温酒烹茶,案头上再放一碟桂花糕,发一日的呆,看一日的云起云落。
  没有人记得她,没有人叨扰她……
  她可以安安静静地享受光景绵长,想着自己心上的某个人。
  司幽看着眼前的人缓缓趴在了桌上,不觉中合上了眼,叹惋却又无可奈何。
  他身为一界帝君,在酆都说一不二,无所不能,到头来却发现,能为她做的,原来少之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