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九章:怎么没痛死你呢

  长潋垂下眸,这般局面,看来糊弄是糊弄不过去了。
  他思忖良久,终于肯开口:“这伤……是八年前在不周山落下的。”
  “不周山?”她眉头一拧,“那不早就是座荒山了吗?”
  他摇摇头:“世人皆以为如此,但那座山,实则是一处封印大阵,倾塌的山下,封着亘古以来,最难对付的妖邪,唤作无尽。不周山坍塌之后,无数仙神陨落,世间还知晓此事的,屈指可数,我受命看守不周山,已有数千年……”
  此事霓旌还是头一回听他提起,什么妖邪,什么无尽,更是从未听说过,但他的神情,不像是在扯谎敷衍于她。
  他继续道,“八年前,不周山阵法出了纰漏,我与那妖邪打了一场,虽侥幸胜过一筹,受伤却是无可避免的,如你所见,每隔一段时日,旧伤便会发作。前些年还好些,半年才有一回,今年却是愈发频繁了,连护山的驱邪法阵都受到了影响,我也没料到……”
  这话算不得在骗她,但也只是道出了一半的实情。
  这不是什么“旧伤”。
  他的确赢了那邪祟,但不周山阵法已破,唯有将其封在体内。
  昨日发作的,是体内愈发躁动不安的邪气,而他的法力,正被其逐渐吞噬。
  霓旌始终半信半疑,总觉得以他的性子,突然老老实实地招了反倒令她觉得哪里怪怪的。
  但她也不曾见过不周山中的东西,自然不知他的话有几分真假。
  “眼下令丘山之事还未查清,四海又不断有妖邪作乱,天虞山上下亦不安稳,我还需主持大局,此事万万不可让人晓得。”他郑重地叮嘱。
  “我为何要听你的,别忘了,我如今可不是你的乖徒弟,将你受伤的事禀报给尊上,可是大功一件。”霓旌面色一沉,冷笑道。
  长潋不由一僵,沉默良久,眼眸轻合:“你说得也没错,我没有命令你的身份,那便算作——我请求你,不要将此事告诉任何人,可以吗?”
  闻言,霓旌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望着他:“请求我?我没听错吧,高高在上的天虞山掌门在请求我这个不值一提的魔族?”
  她几乎要笑出声来了,却又将这股想好好嘲笑他的欲望压了下去,缓缓地吸了口凉气,似是在确信自己又没有听错。
  “……你这伤就如此见不得人?”
  长潋神色凝重:“若是平日里也就罢了,如今各处动荡,不知还会发生什么,我的伤势若是被居心叵测之人知晓,后果不堪设想。”
  她呵了一声:“万一我就是那个别有用心之人呢,那岂不是……”
  “你不是。”他突然开口打断。
  霓旌一怔,目光沉了下来,静静地盯着他,仿佛要将他盯穿。
  “再说一遍。”
  依旧是那清清冷冷却又莫名笃定的声音。
  “你不是。”
  她眼中闪过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忽而化为一声嗤笑。
  “亏你看着我如今的样子,还能说得出口啊……”
  她舒出一口浊气:“不说也成,但我这段时日会留在这映华宫中,昨日渺渺的话我尚未想明白,尊上说过,我们作恶多端归一码,杀了多少人认了也无妨,但若有人不长眼敢乱扣屎盆子,我如今怎么说也是崇吾宫的护法,没有任人宰割的道理。”
  长潋略一迟疑,点了点头:“可。”
  “你每日的药我来开,便是长琴长老给的丹药,你也不能吃。”
  “……可。”
  “从今日起,我住在这屋。”
  他倏忽一僵:“……不行。”
  “怎么不行?”她眉头一皱,忽然反应过来,剜了他一眼,“想哪儿去了?我是为了方便给你换药!再说那儿不是还有一张软塌吗,从前又不是没睡过。”
  长潋面色紧绷:“如今……与那时不同。”
  “什么不同?”她懒得同他废话,甩了甩手,“就这么定了,还是说你能耐到脑后长眼,能自己给自己换背上的药?若是一不小心被你两个徒儿撞见,可别指望我给你圆场。”
  闻言,长潋眼中浮现出一抹动摇之色,踟蹰片刻,终是妥协。
  “这不就得了。”她露出了志得意满的一笑,“你那大徒儿一早就起来张罗早点了,比姑娘家还贤惠,就是这视魔族如仇家的性子,应当是受端华长老的教诲吧?”
  长潋警觉:“你怎么他了?”
  她摊了摊手:“就过去瞧了一眼,偷吃了他一个包子罢了,啧啧啧,这厨艺……”
  他叹了口气:“你不是也会吗。”
  她顿了顿,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忙着做和等着吃,我寻思还是后者比较舒坦,再过一会儿,他八成就来喊你过去用饭了,你是自己脱还是我来?”
  长潋露出了不明所以的神情。
  她嘴角一抽:“换药。”
  “……”
  他低下头,有些犹豫。
  “愣着作甚?”她已经去拿药过来了,却见他面露窘迫,不由好笑,“我昨日夜黑风高都扒过一回了,活了千儿八百年的老男人害什么臊啊?”
  长潋浑身一僵。
  老……老男人???
  的确,算上在昆仑修行的两千年,他确实称得上“年纪一大把”了。
  “你再不动手,我可不客气了。”她说着,开始撸袖子。
  他眼中顿时闪过一抹惊慌:“我……我自己来……”
  他捏了捏拳,硬着头皮脱下衣裳。
  霓旌原本真的只是想给他换个药,那些话也不过是嘴快调侃几句,昨日她剥他衣裳的时候,也并未多想。
  但长潋也不知是伤痛在身过于虚弱,还是心存犹豫,解个腰带都慢得出奇。
  她本想催促,可看着他慢条斯理地在那宽衣解带,尤其是脱下中衣,露出一截蜿蜒的锁骨与肩颈,犹抱琵琶半遮面,欲语还休的诱人才最让人心弦撩动。
  她心头猛地一跳,脑子里不晓得什么炸作一团,乱得很,唯一还清晰的念头就是——绝对不能让别人瞧见这副光景。
  待他脱完上衫,染着血的纱布便露了出来。
  她走上前,让他转过去,用剪子将昨夜包扎的纱布取下。
  他背上的伤痕依旧狰狞,但好歹止住了血,也不再崩出新口子了。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些伤口下的旧疤,忽然问:“这伤……从前也发作过?”
  长潋一愣,旋即点了点头。
  “你连徒儿都瞒着,之前的伤又是如何处置的?”她犹豫道。
  闻言,他忽然陷入沉默。
  她脑中已有猜想:“就这么放着不管,然后用净水咒把衣裳弄干净就成?”
  “……嗯。”被料中的长潋不免有些许尴尬。
  她额上的青筋跳了跳:“长潋上仙果真是铁打的,怎么没痛死你呢?”
  “……”
  她抓住他披散的头发,往他身前一甩,而后开始给他抹药。
  身后之人的怒火跟小刀子似的仿佛比那些伤口还扎人,长潋缄默不言,亦不动了。
  如她所说,没过多久,门外果然传来步清风的声音。
  “师父,您起了吗?徒儿做了些早点,您可要吃些?”
  长潋不由一绷,扯到了背上的伤口,低低嘶了一声,旋即恢复了平素的口吻。
  “你与渺渺先去,为师一会儿便来。”
  “是!”步清风不曾听出异常,转身离去。
  待人走远,背后传来一声冷哼。
  “骗徒弟的路数倒是不含糊。”
  “……”
  一阵尴尬中,她已经麻利地给他重新包扎好。
  他起身穿戴妥帖,依旧是落落白衣,不染纤尘,若他不说,根本瞧不出他受了多重的伤。
  就是这副样子,让霓旌莫名有些生气。
  “且等等。”她忽然喊住他,“坐下来。”
  长潋面露犹疑,顿了顿,还是依着她的意思,坐在了案边。
  在他困惑的注视下,她忽然伸出手,在他唇上点了几下。
  他不由得吃了一惊。
  “口脂罢了,抹得浅。”她道,“就你这病恹恹的脸色,一出去就该让人瞧出来了。”
  这话不是在捉弄他,他方才的唇,没有几分血色,便是他说没事,旁人也不见得会信。
  “走吧。”
  他再度直起身,如孤松玉立,仿佛走出这道门,他依旧是那个足以支撑这方天地的天虞山掌门,纵世间百炼,不可折之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