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六章:也曾恨之入骨,痛在心扉
但是这些年,他其实一直没让那道伤愈合。
回过神来,就已是血肉模糊的了,故而也无所谓会不会疼。
第一次见到那人,是在九川的火海里,满眼的刺目火光,绚烂的漫天星海,比任何时候,都要冷的浑浊冬夜。
一抹如雪的素白,竟比那些火还要明亮,提着一柄细刃的紫剑,剑锋干干净净,无论多少年后想起那一幕,他都不敢相信,她刚从厮杀中归来,许是那眸光里映着火焰,竟让他觉得,很是温暖。
那时的他刚从痛失亲人的厄命中回转,尚不晓得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直到多年之后的某一日,天光朗朗,碧空如洗,乍然风起,云渺宫前朝雾如潮,他走过那条曾经走过无数次的卵石小路,听见潮起潮落,望见那路的尽头,有个人回过头来,破天荒似的忽然一笑,这天地,仿佛都骤然安静了下来。
于是,他才晓得。
那叫心动。
他的心,一开始是暖的。
可是后来,都在狠戾的抽打中,在那一句“当杀之以卫苍生”中,一点点地,被伤透了。
那个人,像是觉得他不会疼,无论什么时候,都只是无休无止地让他失望。
曾想象的关怀,温柔,悉心教诲……通通没有,便是赠他的一截鞭子,都只是时刻要他记得,不可踏错一步。
渐渐地他明白了,这座虚境中,没有一个人是看得起他的。
九川妖龙,当世祸患。
他最是相信,最是尊敬,仰慕的人,就是这么想他的吧?
在她心里,他算什么呢?
一个妖物。
一个后患无穷的刺儿头。
一个便是杀了,也不过是浪费了数百年闲情的低贱蝼蚁。
做她的徒弟,他配得上吗?
他争强,他好胜,他苦练剑法,精进修为,换来的又是什么呢?
只有日渐堆积的不甘与怨恨。
甚至想着惹她生气,想借此让她多看他一眼,可是啊,除了一身的皮开肉绽,他什么都没得到。
若那时候,她能说他一句好,他能高兴得一宿都睡不着。
如今想想,可真是没出息啊。
便是如此卑微,几乎要疯魔了,都再没见她对他表露过一次赞许。
无论他做了什么,她的神情都是平淡的,波澜不惊的,但手中的不染,却没有丝毫留情。
那张嘴脸,他真是恨透了!
可是低头认错的时候,却还是温顺又恭敬地唤她一声“师尊”。
低到尘埃里去,然后将冰冷的嘲笑都留给自己。
四灵之首,无往不胜的朱雀上神,便是眼高于顶,也无人敢置喙半句。
他不配做她的徒弟,那座云渺宫的每一个人,都如此觉得,渐渐地,连他自己都信了。
在他终于受不了这样的一日日后,他离开了昆仑虚境,许是真的咽不下这口气,就想恶心恶心她,他临走前,选择在她面前堕落成魔。
那一日,他终于得偿所愿,在那双淡漠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动摇。
他杀入魔界,握着她给的无愧疯狂屠戮,踏着无数死尸,坐上了魔尊之位。
万魔来朝,不可一世,每个听到他名字的人,不是战栗着臣服,便是畏惧地远远逃开,哪一个敢提妖龙二字,谁还记得他也曾过着任人欺负的日子?
从那一日起,他觉得这世上便再没有云渺宫的重黎了,唯有十恶不赦的魔界帝君。
那些还敢于提及他的仙神是如何说的?
哦,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世间极恶,残忍冷血,枉为朱雀上神的弟子,万死难抵其罪!
多少人恨他啊,反正他数不过来,也懒得去数,都是些巴不得他早些魂飞魄散却又只敢背地里叫嚣的狗东西。
比起这些骂名,他更在意,更想看的,却是那位四灵之首动怒的样子。
说来,也曾被她教训过不止一次,可总觉得,她压根没上这个心——她连对他生气,都吝啬得很。
于是他想啊,她既然那么在乎苍生,若是他将这一切都毁了,她是不是就会看认真地他一眼了?
这个念头如今想来真是可笑,但当时的他,却下定决心这么做了。
他亲自带着魔界大军南征北战,每过一处,便抓一群人来,对着昆仑的方向,一个一个地杀。
那些曾指着他鼻梁骨辱骂他是个猪狗不如的东西的人啊,死得时候还不是哭着求着让他饶他们一命?
低贱二字,从来都是败者的头衔。
他,就要看着这些人跪在他脚下,向他认罪,向他乞求,他觉得受用得很,也乐意给他们个痛快。
倒是有些个硬骨头,死到临头还口口声声骂他忘恩负义,没长心肝,他能怎么办呢?除了杀人,他好像什么都不会了。
所幸与他一处的妖王倒是深谙刑罚,有的是法子如何教一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便都丢给他,几时折腾死,如何折腾死,都与他再无干系了。
他等了好久,那位上神大人终于纡尊降贵地走出了云渺宫,站在了他面前。
那时的他,刚砍下一家仙君的脑袋。
名儿他倒是没来及问,不过这人的嘴可太欠了,骂他倒是还能多活一会儿,偏偏要在他面前重提九川妖龙这四个字。
他提着那颗血淋淋的脑袋,早就换下了彼时的白衣,一袭玄袍,静静地望着路尽头,那张冷漠的脸。
平静得甚至有些薄情。
既没有数年不见今日重逢的欣喜,也没有想要清理门户的愤怒狠厉。
只有失望。
让他瞬间怒到牙痒的失望。
她居然在对他失望?她凭什么?明明就是她!是她先不要他的!是她先骗了他——她凭什么对他失望!!
阔别数栽,也积压了数栽的怨愤令他骤然癫狂,他丢下了手里血淋淋的头颅,踹开了血溅五步的尸体,墨袍翻滚,大步朝她走来。
手中的无愧还在淌血,他的脸上,也染着怎么都洗不干净的血迹——却就这么堂堂正正地站在了她面前,她没有动,只是这么无言地望着她。
看着那张脸,他忽然就笑了。
“这是我屠的第七十二城,师尊的耐性不错,到现在才来清理门户。怎么,想好用寸情,还是霄明,又或是……不染?”
方才还惨叫凄厉的四下,刹那间一片死寂。
面前的人终于抬起眼,如他所愿看见了他,目光却是冰冷的。
“你早已离开昆仑,非我门下,算不上清理门户。”
他凝视着那双不可方物的桃花眼,仰天长笑,声如擂鼓回荡在这座已然死去的城池中,教人不寒而栗。
“真厉害啊,到底还是你绝情……”他眼泪都要笑出来了,歪着头看她,“你不认我是吧?好啊,也好。你将我才九川带回昆仑的时候就该不认,教我剑法的时候就该不认,用不染打得我皮开肉绽险些再站不起来的时候怎么不认——!
朱雀上神,陵光神君,你看看我,我就是你教出来的,他们说我刻薄冷血,说我肮脏低贱的时候,你可有哪怕一瞬间,想站出来为我说句话!”
他似是魔怔了,数年的杀戮,积压的不甘于怨恨,都在见到她的这一日轰然炸开了。
所有人都是体无完肤,所有人都不能全身而退。
“我生来是妖龙怎么了,我就活该被人人喊打吗?你是我师尊,我曾经——曾经敬你,爱你,也下决心要洗掉这妖性,只要你对我笑一笑,道我一声好,我什么都肯做!可你呢!——陵光神君你又是怎么对我的?我这一身的伤疤哪一处不是拜你所赐!你从始至终,就没有拿我当过徒弟!我就是个垃圾!是被你捡回来施舍的垃圾!”
他死死地盯着她,双目发红,那神情,终于不知是怒还是哭。
眼前的女子眸光微闪,又恢复了平静,望着他,似是想说什么,但终究什么都没说出口。
亦或是,什么都没必要再说了。
物是人非,过往陈年,说点什么才能回得去呢?
他终于平静了下来,似也觉得再无话可说,倒是笑了起来。
“昆仑无人看得起我,没关系,你看看这些人,这些妖魔,他们奉我为君,向我摇尾乞怜,我觉得真是好极了,你我之间,便在此了结,你要动手,本尊奉陪到底,若还没想好,本尊可就走了。”
她依旧没有动,既没有剑,也没有曾将他抽得遍体鳞伤的不染,甚至连句话,都没有说。
他目光一沉,当即下令班师回城,直到他转过身,她像是还没有从他方才的一番话中回过神,只是怔忡地望着眼前的尸山血海。
他回过头,笑得很是灿烂——就像他曾满心欢喜地将自己的一切都捧到她面前。
而后,用她赐的,他数年都没有再用过一回的佩剑,削断了一截长发,丢在她脚下。
剑,也被一并折断。
离开那座城时,他站在乌压压的云头,回望过去,她还在那儿。
无声无息地,孤独地站着。
他觉得自己应当感到痛快,乃至为自己终于决心断了过往而感到高兴。
可是没有。
什么都感觉不到。
心头空落落的。
像是在不觉中,被人剜掉了一块。
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后来,在无休无止的怒骂与奉承中,恍然又过了好些年。
浑浑噩噩,百无聊赖。
他也曾受过几回伤,险些丢了命,身边有了三两忠心之人,也葬送了无数暗害于他的鼠辈。
他再没有见过她了。
好像也有过一回……但是记不清了。
一切像是都终于平静了下来,被岁月冲刷,而后遗忘。
再后来,他靠着崇吾宫的廊柱,哼着不成曲的小调,盘算这些日子又立下多少仇敌之时,有心腹慌张来报。
不周山,塌了。
为支撑天柱,护住苍生,天之四灵,尽数陨落。
那一日,他手中紧握的无愧,头一回落在了地上,顺着崇吾宫前冗长的石阶,滚出很远。
连同昨夜出现在梦里的满山玲珑花,将记忆扯得支离破碎。
终于得偿所愿。
终于不必再想着她何时会来取他性命。
终于啊——
可他的手,却抖得厉害,一把将那心腹提了过来,眦目欲裂。
“……你再说一遍!谁没了!!”
……
浑浊的黑暗中,微弱的烛火摇曳。
膝上的人眉头紧皱,除了游丝般的气息尚在缓缓地吸喘,简直像一具尸体。
重黎看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冷笑一声。
“不是无往不胜吗,不是拯救苍生于水火吗?”
“看看你,怎么就成这副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