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人有一死
高一暑假的那一次投稿，他们所绘制的短篇没有得到杂志编辑们的青睐，只得到了一个类似于安慰奖一样的玩意。尽管如此，他们的作品还是成功地在杂志上面刊载了。虽然不是金奖、银奖之类的优秀成绩，但这是他们在自己人生中第一次主动完成一件事情，这让他们倍感感动。
不过他们也有着强烈的不甘之情。特别是在杂志刊载之后，看到自己的作品和其他的优秀作品印刷在同一本杂志上，会显得自己的作品尤其惨不忍睹。
那时候中国漫画的发展才刚刚起步，因此才会让林悦成和杨语梦两个人的作品放上来充数吧。并不是说他们的作品达到了可以刊载的水准，而是说投稿到那个漫画杂志的作品中，林悦成他们的漫画相比而言没那么差而已。
高一的下学期，那本漫画杂志发行的当天，他们就买下了那一期的杂志细细研究起来。因为他们的财产全都投入到了漫画生产中，因此他们两人只够钱同买一本杂志。
放学后，两人把杂志看完，都深深地叹了口气。
一方面为自己暑假的努力而叹气，另一方面为自己的技不如人而叹气。
一部36页的短篇漫画，即使是不算上考虑剧情的时间，单单是画的话，平均每两天就要出一页原稿。这对于职业漫画家而言这可能是非常宽松的工作，但对于两名第一次画漫画的高中生而言，却是要拼上老命的活。
林悦成的同学们在高一的暑假里面悠哉悠哉地完成了暑假作业，然后再悠哉悠哉地享受完了两个月的美好假期，最后在九月一号精神饱满地回到了学校。
不过林悦成和杨语梦却不是这样。
8月30号是漫画杂志的截稿日期，考虑到邮寄原稿的时间，他们两人起码要在8月27号以前把漫画画完。
在七八月份的盛夏，灼热的日日夜夜，他们不断地绘制、修改着自己的原稿，同时也是在描绘着自己的梦想。
到了九月一号的时候，两人已经是接近燃烧殆尽的感觉了。差点儿就被画漫画的工作烧成了白色的灰烬，这是林悦成和杨语梦在这两个月以来的感受。
然而，虽然拼上了自己的所有努力，但结果却是排名超出十位之外的结果，这让林悦成和杨语梦感到异常丧气。
两人坐在放学后的阶梯上，把看完的漫画杂志放到一旁。
林悦成抱着膝盖似乎是在想着什么，而杨语梦同样是一副百感交集的样子说不出话来。日落的太阳光从西面的窗户照了进来，放学后的学校显得异常安静。夏季末的阳光实在是太耀眼了，因此两人都避开了阳光，阴影的地方挪了挪。
仿佛两人都感觉自己见不得光一样。
“喂，我说，”林悦成拿起地面上的杂志，翻开了其中一页：“和这些相比，我们画的还像个东西吗？”林悦成翻开的那页是杂志上正在连载的一部漫画。那并不是高中小打小闹的作品，而是出自于职业漫画家之手。
“垃圾。”
杨语梦看都不看那本杂志，她把头埋进膝盖里面，语气中满满的不忿。
“你说垃圾……未免也……”
“废物。”杨语梦瞪了林悦成一眼。
“……”林悦成生气了，但他又不好意思跟女孩子计较，因此他把头扭向了另一边。接着，他就听到了杨语梦接下来说的几个字：“我也是。”
一种沉重的气氛在两人之间蔓延。尽管他们还只是高一的年纪，但他们对自己的作品却用职业水准的眼光去对待。
本来他们还以为自己可以在杂志刊登的作品之中占有一席之地——的确是有一席之地了，杂志上是有他们的作品了，然而这却并不是因为他们本身的实力。而是因为那是个文化匮乏的时代。
林悦成念高中的时候，基本上没有接触过除了日本漫画之外的漫画，那个年代，中国漫画极度匮乏。总而言之，林悦成两人的作品被刊载并不是因为他们的作品有多好，而是因为投稿的人实在是太少了。而真正能够在国漫杂志上连载活下去的人，则无一例外的是国漫的先驱。林悦成两人把自己的作品和那些能够连载的作品相比较，那只可说是自命不凡了。
“总之，就这样吧。”林悦成叹了口气：“画完的时候我就知道大概是这么一个结果了。看了几年漫画，不至于连自己有几斤几两都看不出来。”
“我不甘心……”杨语梦的发际线都碰到额头盖了，她整个人佝偻起来，这让她的身体看起来异常瘦小。
“那又怎么样。结果都在眼前了。”林悦成斜斜地瞄了她一眼。
林悦成被母亲臭骂了一顿。因为林悦成的期末成绩比起以前来下滑了。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毕竟在大家都在复习的时候，林悦成却在准备着要和杨语梦一起画漫画，上天并没有赋予林悦成既能画好漫画，又能拥有好成绩的天赋。
杨语梦抬起头来，她的脸面对着林悦成的脸，林悦成能够看到她的眼角边有些细细的光点。
“时间……时间不够……”杨语梦碎碎念道：“如果能够有更加充足的时间的话……而且画工也还可以进一步打磨。剧情上应该可以更加细腻一点……”
“喂，你该不会是要……”结合杨语梦的表情，林悦成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
“你，来，还是不来？”杨语梦问了一个之前她向林悦成问过的问题，不过这次她发问的语气更加坚定，而且带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执念。
她把杂志拿起来，翻到他们俩的作品的那一页。那一页正是他们俩36页短篇漫画的开头，上面有着“成X梦”的笔名。杨语梦用细细的手指指着那个笔名并再次向林悦成重复了一次自己的问题。
“有完没完啊……”
不管林悦成是用什么方式作出了回答，从那天开始，名为“成X梦”的搭档漫画家组合才算是正式成立了。
度过了高一，林悦成和杨语梦迎来了高二。他们第一次投稿是在高一到高二之间的暑假，直到他们第二次投稿，花掉了接近半年时间。
其中他们废掉了接近五十页的原稿。他们用高标准的眼光去对待自己的作品，不对任何瑕疵作妥协。他们第二次投出去的稿件，才真真正正算得上是在他们俩在画漫画这件事情所作出的极致。
当然，这也限于他们那时候的年龄。
六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他们在能力方面的成长实在有限。尽管他们是冲着一等奖的势头去投稿的，但结果只是在短篇作品当中排名到了第六位。
“成X梦”并没有气馁，他们一鼓作气，继续拼尽全力。
林悦成不仅仅再是只执笔画画了，他开始也会审核以及修改杨语梦的剧本，甚至他自己想到的故事他也会试着把草稿画出来。而杨语梦也一样，她不再拘泥于编剧上面，她也开始苦练画工，以求让自己的水平能够和林悦成并驾齐驱。
就这样，两个年轻人怀着同一个梦想，拼搏到了高三。
在高三，他们俩的作品终于登上了短篇一等奖的位置，而且他们也收到了来自于杂志编辑部的连载邀请。
杂志编辑部邀请他们把那部获得一等奖的短篇绘制成长篇连载作品，并在自己的杂志上刊登，而杂志社会在每个月给两个人相应的稿酬。
因此，临近高三毕业，林悦成的学校少了两个准备高考的学子，多了两个为了成为职业漫画家而拼命画画的疯子。
在高中毕业的夏天，“成X梦”的同学们都在享受着悠哉的长假的时候，“成X梦”却在为了自己的连载作品想破了头。
最后，他们的草稿终于得到了编辑部的认可，“成X梦”的第一部连载作品顺利诞生了。那部作品的名字就是《梦之花》。
林悦成和杨语梦都没能考上什么好的大学。不过他们已经决定了要走职业漫画家这条路，并努力说服了各自的家人。
林悦成的母亲甚至还打电话到杂志编辑部那边大吵了一架。详细过程就不必细表了。最后林悦成拿到了第一个月的稿酬，林悦成的母亲也只能是无可奈何地同意了。毕竟在那个年代，看漫画这种行为都被各个家长认为是玩物丧志，想必林悦成的母亲肯定是想让林悦成考上一个好大学，然后找到一份有钱的工作，然后好好成家立业的吧。
不过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貌似林悦成的母亲也已经没有办法阻止了。因此林悦成的母亲只能是祈求自己的儿子事业稳定，能够早日成家。
就这样平淡无奇地过了一年。
林悦成攒了一些小钱，而林悦成的母亲也逐渐重新展露了笑容。因为她认识了杨语梦，同时她也知道杨语梦就是那个和林悦成合作画漫画的伙伴，所以林悦成的母亲对他的成家问题也逐渐放下了心来。
不过，还要给自己儿子攒钱搞一个风光的婚礼。那个时候的林妈妈是这样想的。因此即使是林悦成开始分担了家里的经济开支，但林妈妈依然不顾自己逐渐增长的年龄，继续努力工作挣钱，无论林悦成怎么劝，都劝不动。
年轻的孩子还是不懂父母的爱。他们还不懂父母为了他们可以做一切事情，可以拼上一切。因此，林悦成对于林妈妈的努力工作只是认为她想要挣多点钱搞好点生活，而对于林妈妈心中深处的想法却是不甚了解。
生活在开始走上正轨，那时候的林悦成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就这样作为职业漫画家每天好好工作，或许某一天……还会和杨语梦结婚。
毕竟林悦成也不是小孩子了，多多少少会开始考虑自己的未来。不过虽然林悦成想是这么想，但他却不知道杨语梦是怎样的想法。他也从来没有问过杨语梦的想法。因为林悦成有个不负责任的赌鬼父亲，所以林悦成决定在自己的事业彻底打稳之后再向杨语梦谈论这些事。
林悦成不想成为自己父亲那样失败、无能、不负责任的男人。
然而时间会走，人也会变。
杨语梦偶尔会抱怨画漫画挣钱少了。那时候恰逢中国游戏行业兴起，游戏行业需要大量游戏美术人才。改变林悦成平静生活的转折点就这样普普通通地钉在了林悦成的生命线上。
杨语梦把自己空余时间画的设定稿投给了游戏公司，并通过了公司的面试。理所当然的，那时候行业兴起，比起画漫画而言，游戏公司能给杨语梦更多的钱。杨语梦就这件事情和林悦成商量，想要林悦成也放弃漫画这个行业，一起去游戏公司里就职工作。
但林悦成却不同意。他认为杨语梦这样擅自投简历面试的行为是一种背叛。背叛了什么？林悦成并不知道。他和杨语梦之间没有条约也没有合同，仅仅只是依靠彼此间的信任走过了好几年。杨语梦的这出变卦让林悦成非常不满。
最后两人大吵一架。杨语梦去游戏公司就职，“成X梦”的漫画家组合就这样简单地碎成了两半。
原本两人要非常努力才能完成连载的漫画，现在只剩下林悦成一个人在画了。于是林悦成的工作时间从一天10个小时变成一天15甚至是16个小时。
林悦成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猫在两人曾经租下来的小型工作室里面，就为了把这部漫画连载下去。
林妈妈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从那时开始，林妈妈在下班之后，都会在晚上做好宵夜送到林悦成的工作室。林妈妈不知道该怎样才能使自己的儿子变得幸福，这已经是在她认为自己能够做到的一切了。
和儿子相依为命，并默默支持他的事业。
但这种极致的拼命生活实在是太辛苦了。在林妈妈的极力劝说下，以及林悦成对自己能力的权衡，林悦成终于做出了完结《梦之花》的决定。他向杂志的编辑部说明了情况，让杂志社的人知道自己的搭档已经离开了的事实，然后提出了要完结《梦之花》。
杂志社的人遗憾地表示同意，并给了五话的篇幅让林悦成完结《梦之花》这部作品。也就是说，林悦成要在五周时间内，画完《梦之花》，并相对合理地让它结局。
五周，35天。
林悦成到了现在还记得那是个寒冷的冬天。因为自己在赶稿的时候双手被冻成了通红，难听使唤。而且在极度疲劳的状态下，甚至还会一抖一抖的画不出圆滑的线条。
但是无论如何都要画下去啊。
那毕竟是林悦成梦想的起点。虽然那个梦想已经是曾经的梦想了，但林悦成不想敷衍，他希望能够给予自己的孩子最好的结局。
对于创作者而言，自己的作品就是自己的孩子。
林悦成不断地画，不断地画。手疼了就捂一捂继续画，眼睛酸了就揉一揉继续画。
在最后的那几周里，林悦成每天睡眠的时间不足五个小时。只要是身体还能动，手还能画的状态下，林悦成都不会停下自己手中的笔。尽管他的大脑和眼睛有时候经常会短暂性断线，但这依然无法阻止林悦成手中的笔。
终于，在最后，冬夜的凌晨，林悦成完成了《梦之花》的最后结局。在那间小小的工作室里面，林悦成整个人瘫倒在椅子上，静静地发呆。
他的脑海中闪过很多回忆。在回忆的最后，却是杨语梦的脸。
林悦成摇摇头，让自己清醒了一下，他开始感到奇怪，为什么这个时候林妈妈还没有来到工作室。
如果是平常的夜晚，林妈妈一般会在晚上十点的时候带着宵夜慰劳林悦成。然而今晚直到现在凌晨，林悦成依然没有看到自己母亲的身影。
林悦成的手机响了起来。这个时间点打过来的电话让林悦成感到有点不安。
接起电话。
是噩耗。
是林悦成母亲死于交通肇事的噩耗。那是一场连环撞车事件，发生的时间点在十点半左右。
十点半。
林悦成的脑海中甚至想到了自己母亲因为迟到而匆匆忙忙从家里往这边赶来的身影。自己的母亲一向是个非常守时的人，她极少会出现迟到的情况。估计今天晚上的她也是为了极力避免迟到而匆忙赶路吧。
遗憾的是，这条路通往的不是自己儿子的工作室，而是通往长满彼岸花的黄泉岸边。
心力交瘁的林悦成倒下了。他从自己奋战了数十个日夜的椅子上倒下了。原本精神就被逼到濒临崩溃的林悦成，终究还是无法承受住这个打击，从自己工作的战场上，永远地，倒下了。
直到最后，林悦成的手中还紧紧地握着笔。而他的另一只手，则是握着得知自己母亲噩耗的手机。
林悦成普通的人生就此落幕。平平无奇，甚至可以说是毫无亮点。不仅没有抓住杨语梦，也没有保护好自己的母亲，甚至连自己的“孩子”都没有让它完美安息。
这是理所当然的。林悦成不过是在那天晚上完成了《梦之花》的最后一笔，但他却没来得及把这份原稿寄出去。那么自然而然的，杂志社也没办法发表《梦之花》的最后一话，《梦之花》只能是以无结局而告终。
林悦成到底是做错了什么呢？是放弃念大学吗？是和杨语梦合作画漫画吗？还是说拒绝了杨语梦的建议，坚持把漫画画下去？
又或者说，林悦成什么都没做错，他单纯的只是运气不好？
世事无常，不是所有事情都有答案的。
不过唯一可以确定的一点就是，林悦成是含恨而终。虽然他不知道要恨什么，要恨谁，但林悦成确实是死不瞑目。
经过了许久的沉睡，经过了像是重新投胎一般的混沌，林悦成的意识再次苏醒了过来。
林悦成睁开了双眼，眼前是一片黑暗，看不见任何东西。
“不用睁开眼睛了。你的眼睛已经瞎掉了。原因是用眼过度以及经常揉眼睛导致的视网膜脱落。”
林悦成听到了一个声音。那是一名年轻男性。
“我是通天教主。偶尔路过的一个人。看你猝死在桌子面前有些可怜，就把你救活了。”年轻男性语气轻佻，好像对他而言把死人复活只是件小事而已。
“我的母亲呢？”林悦成语气平淡地问道。他对于自己看不见的情况没有丝毫慌张，只是静静地询问了自己母亲的安危。
“你在临死前，不是已经听到了她的死讯了吗？”
“请你把她也救活吧。”林悦成说道：“我……其实已经了无遗憾了。当然，如果你能顺便帮我把桌面上的原稿寄出去那就更好了。”
“不行啊。这两件事我都答应不了你。你的母亲已经进入了轮回之中，而你画的原稿已经被雷击劈成了粉碎，我也没办法了。”
“雷击？”
“在你死后，下起了带雷的大雨。一道天雷劈在你所在的地方，所以你周围的一切基本上都灰飞烟灭了。只有你自己的身体毫发无损。也正是因为这道雷，才让我发现了你。”
“……这样啊。”
“好像你不怎么吃惊呢。”
“我已经是个死人了。对这些事情吃惊又有什么意义呢？”林悦成平静地反问：“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把我救活，但我对活着已经没有兴趣了。”
林悦成感觉自己两边的脸颊被人捏住了，而且在往左右拉扯。
“微——笑，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表情吗？”通天教主以调侃的语气说道：“如果你是一副入定老僧的样子我可能还会相信你的鬼话，但你现在这副样子一点说服力都没有。你看你这张全都是火气的脸，一眼就能看出你想要杀人泄愤呢。”
“我看不到。”林悦成向把通天教主的手拉开，然而双目失明的他并没有这个能力。
“我现在缺个办事的人手。你来当我的徒弟吧。”
“没兴趣。”
“我没征求你的意见。听话，乖。不然我就把你的脑浆当作海绵来拧几下。”
这时候，林悦成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有什么异物透过了林悦成的头盖骨进入了他的颅内，然后这异物猛然抓住了“自己的大脑”。虽然抓力并不强，但却让林悦成有种眼冒金星，头晕脑胀的感觉。
“下次，可真的要拧了哦？”
那异物离开了林悦成的颅内，林悦成听到了通天教主愉悦的笑声。
自那时候起，林悦成就知道自己无法反抗这个人。
通天教主是林悦成的救命恩人，也是把林悦成锁死在人间的……怪人。明知道林悦成一心向死，但却又一次又一次地把林悦成从死亡中救了回来。
在不知道过了多长的时间中，林悦成试过了数不清次数的自杀，均以失败为告终。而且在自杀失败之后，林悦成还要享受一次“脑浆搅拌”的洗礼。
最后，林悦成终于是屈服了。
在某一天，通天教主再次询问林悦成是否要当他的徒弟，林悦成点了点头。
从此，林悦成成为了通天教主在现代的第四个徒弟，身负镇守四方之南方的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