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安葬
虽然悲伤，并不悲痛。
然而他极度憎恨父亲。如果父亲没有离开的话，可能母亲就不会死了。他一直是这么觉得的。又或者说，如果父亲还在的话，那么即使母亲死了，他也不会成为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了。
这种憎恨伴随着朝风在孤儿院的生活发酵了很长一段时间。
然而，当朝风上了高中的时候，却突然间多了很多个家人。本来以为自己只是一只身份不明的妖兽的朝风，突然间变成了高贵的金龙后裔，这让朝风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很怪异。不知如何是好。但又不是惊慌失措。
不过现在不应该叫朝风了，而是应该叫回原来的“嘲风”了。
十月七号，正好是黄金周的最后一天。
秋高气爽，凉风习习。
现在的嘲风正处于龙脊山庄的建筑群后方，那里是金龙一族的坟墓。他和林悦成、伢子站在一起，正参加着他父亲的葬礼。
虽说是葬礼，但也没什么特别的仪式，就是些核心族员们为离开这个星球并再也不回来的故人进行缅怀罢了。
飞升到宇宙，再也不会归来。
这对于地球上的生命而言，也算是一种死亡吧。
因此，金龙一族会在每一个飞升的族人飞升后的第七天举行“葬礼”。而这个葬礼的出席者也不多，数来数去也就十一个人。
分别是龙先生的九个儿女，以及林悦成和伊泉。
周围的那几个人都是自称为嘲风的兄弟的人，不过嘲风与他们都是第一次见，因此他只能是畏畏缩缩地跟在林悦成身边，不大敢与周围的人搭话。毕竟林悦成是嘲风的班主任，给嘲风上过一段时间的课，相对而言会让嘲风更有安全感。
嘲风的兄弟姐妹们都有着非常个性的名字，让第一次和他们见面的嘲风有点放不开手脚。他们的名字分别是：囚牛、睚眦、蒲牢、狻猊、霸下、狴犴、负屃、螭吻。
除了囚牛之外，其他的……都很难念，而且很难写。
嘲风觉得无所适从，只能偶尔小声地找林悦成说点话。
“老师……你怎么也会在这里。我听伢子说，龙族的葬礼一般不是只由龙族来参加的吗？”这些东西嘲风都是从伢子那里听来的。他不知道该找些什么话题来聊，只好说起这个来了。想起来昨晚自己还和林悦成在杀个你死我活，今天竟然已经能够站在一起参加同一个人的葬礼了，想来人生也是奇妙。
林悦成面对着嘲风，睁大着自己的眼睛说道：“你看。”
嘲风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林悦成的眼睛原本是黑色的，但逐渐变成了金黄色，而且还散发出淡淡的金光。不仅如此，他那虹膜中央的圆形瞳孔突然间分裂成好几个，在他的虹膜范围内骨碌碌地转起圈来。嘲风的脸猛然向后仰去，似乎不敢直视林悦成那双怪异的眼睛。
逐渐地，林悦成的虹膜恢复了原本的黑色，而瞳孔也变回了一个，并重新静止在眼睛的正中央。他说：“我的双眼曾经失明过。是龙先生给了这原本在他身上的眼球，这大概就是我会受到邀请的原因吧。况且不知道为什么，你姐姐好像很青睐我的样子。”
后半句林悦成是悄悄地在嘲风耳边说的。至于嘲风的姐姐，那当然指的就是伢子了。
嘲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向林悦成问了别的问题：“安洁儿真的会没事吗？”
“放心吧。区区四肢被砍断的程度，姜先生会处理好的。”林悦成当然不会说东云被他的电击咒劈成重伤还能在几个小时内复原的事情：“况且只是被砍断而已，四肢又没有被毁掉，只是接上去的话，应该很快就能恢复如初了。”
“……那我可以去看看她吗？”
“先处理好你家的事情吧。等安洁儿恢复得差不多的时候，你想怎么看都行。”林悦成仔细看了一眼嘲风的脸：“你这孩子看起来也不像是脑子有病的人啊，怎么会喜欢上那个捅自己一刀的女生呢？”
嘲风摇摇头，说：“她……她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但在我表白失败之后，她就一直是这个态度了。安洁儿……是个很好的女孩。”
这位陷入恋爱感情的男子相当坚定。虽然林悦成想让身为高中生的他把注意力专注在学习上，但仔细一想，安洁儿和嘲风两人都不是人类，说不定龙族比较早熟呢？因此林悦成也就表面认同地点点头：“我才刚认识你们不久，不怎么了解详细情况。总之，你先处理好家里的事情吧，毕竟你现在有了个家对不？过去吧，伢子正要你过去呢。”
在一块墓碑的前面，伢子正向嘲风这边招手。
嘲风战战兢兢地走了过去。他对伢子强制性让他磕头的事情还历历在目。
待嘲风站在那块墓碑前面，伢子面向那块墓碑说道：“父亲，你当初要我们找的弟弟已经找到了。刚好在你离开地球的第七天。”
伢子不知为何冷笑了一声：“可能这就是你抛弃他们母子俩的代价？到了最后，你还是没能见他一面。”
“不过既然现在我们找到他了，就会好好对待他的，你就放心吧。”伢子没有说任何多余的废话，简简单单说了几句，就在那墓碑面前双手合十深深地鞠了三下躬：“愿您保佑我们阖家欢乐、万事胜意。”
其他的兄弟姐妹们依次上前说了两句，并像伢子那样鞠了三下躬。现在，最后轮到嘲风了。
“哎，你不说啥也行，好歹给我做个样子吧？”伢子无奈地插着腰。
“……”嘲风一言不发，站在墓碑面前，却连那墓碑都不肯看一眼。
伢子的手再次汇聚起红色的胶质能量，这股能量把嘲风整个人都包裹起来，并强制性地让嘲风双手合十鞠了三个躬，而且还跪地磕了三个头。
“嗯嗯，老爸，还是弟弟最有礼，您在宇宙漂浮的时候记得保佑弟弟前程似锦啊。”伢子丝毫不理会嘲风那青一块红一块的脸色，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不过嘲风却不敢多说些什么。伢子那股令人无法反抗的红色力量，让嘲风感觉到自己的无力与懦弱。
不知为何，嘲风这时候看了一眼林悦成。而林悦成也察觉到了嘲风在看他，因此他向嘲风微笑着招了招手。
嘲风这时候才发觉到自己欺软怕硬的本性。
原本以为自己为了安洁儿什么都能够做到，其实自己不过是个懦夫而已。面对林悦成这种相对比较温和的人就会蹬鼻子上脸，但遇到伢子这种拥有绝对力量的人，嘲风只能是瑟瑟发抖，丝毫提不起反抗的意志。
嘲风在反省自我，在认识自我，在探究人生的真谛。
然而其他人当然是不知道嘲风是在想什么的，嘲风的兄弟姐妹们一个两个地拍着嘲风的肩膀和捏着嘲风的脸，貌似他们都对自己的这个弟弟感到开心而好奇。
这时，伢子正式宣布：“我们九个兄弟姐妹都在这里了。嘲风欢迎你回到家族里面。以后有什么事情尽管找我们。出了什么事，哥哥姐姐们出面帮你撑腰。”
好几年都在孤儿院中度过的嘲风第一次接受到这种待遇，他好像显得有点受宠若惊。不过伢子可不会给嘲风吃惊的时间，她逐一向嘲风介绍着嘲风的哥哥和姐姐们。
站在远处看着那一家子人团聚的林悦成和伊泉一言不发。
“家人啊……”伊泉叹了口气。伊泉本来是没有参加这个葬礼的资格的，她来这里靠的是“林悦成保镖”的这个身份。
“对，是家人啊……”林悦成也跟着伊泉叹了口气。
“我想回家了。”
“那就回吧。”林悦成同意了伊泉：“回朱雀馆去。”
过了一会儿，待嘲风突然想起林悦成的时候，才发觉，林悦成两人的踪影已经消失了。
十月七号，黄金周的最后一天。宜祭祀、祈福、安葬、求嗣、嫁娶。忌开光、掘井、安门。
龙族的葬礼之后，林悦成两人回到朱雀馆的18层，舒舒服服地睡了个午觉，懒洋洋地从睡觉的地方爬起来了。
林悦成睡在客厅的沙发上，而伊泉则是在地面上铺了层毛毯然后扔个枕头上去就睡了起来。总而言之，这两个都是不修边幅的人。
这时，一股黑雾在客厅中出现、涌动。有两个被绑在十字架上的人出现在林悦成的客厅里面了。十字架的下半还插在黑雾里面，不过从上半就知道被绑在那上面的人是谁。那两个人分别是东云凪和铃鹿冬见。此时他们的两人正垂着头，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虽然看不到有什么外伤，不过从他们那憔悴的脸色可以看出，他们应该吃了不少苦头。
林悦成拜托过陆拾肆号不要下重手，看到陆拾肆号是做到了。起码这两个年轻人没有留下终生残疾之类的伤病。当然，这只是从身体层面上来看，至于精神方面是不是受到了一辈子都无法磨灭的创伤，那就不是林悦成所能控制的了。
毕竟那是“规定”，东云和铃鹿必须受到惩罚。林悦成不可能保证两人一点事都没有。
黑雾里面再次响起了那令人不适的机械音：“玖号，这两个人看见过你的法术了吧？”
“对。”林悦成向东云和铃鹿抱歉地说：“对不起，貌似你们还要遭一次罪了。”
“你……你……还想干嘛……”东云貌似已经精疲力尽了。她那无力的身躯被麻绳绑在用粗糙树干制作的十字架上，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等待着被乌鸦啄食的尸体。
“你们身为外国人，知道了带号码的工作室成员的法术，你们以为不用封嘴么？”黑雾里的声音说道。
“……难道你们要杀了我们？”东云有气无力地说。
没有任何废话。总共六条黑蛇从黑雾中射出，并浮现在东云和铃鹿面前。每人各三条，平均而又合理。没有任何预兆，那些黑蛇就分别咬上了东云和铃鹿的左右手腕和喉咙。
剧痛。
不过此时的铃鹿和东云连发出惨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从他们的喉咙里面听到些许“哼哼”的声音。那些蛇逐渐钻进了两人的身体里面，然后化作一小圈黑色的咒文，逐渐在两人的皮肤表面上消失了。
“呃，对不起，不过这是规定。”林悦成看着两人痛苦的模样似乎也不是很好受：“不过你们要记住哦，如果你们试图向其他人述说关于我使用的法术的事情，就会再次产生这种痛苦，所以你们要小心不要说漏嘴咯？”
“写出来也不行。”黑雾中的声音补充道。
所以每个人的黑蛇都有三条，分别对应着喉咙和双手吧。
东云低垂着头，好半天才从嘴里挤出一句话来：“……随便你了。”
她的那个样子看起来就算是随时死掉都不奇怪。不过她毕竟不是人类，应该会有着更强的生命力。
“我走了。”黑雾中那不带感情的声音再次响起。那些绑住东云两人的麻绳马上松开缩回了雾中，那两个十字架也缓缓地被那些雾气拉了回去。理所当然的，被解开了束缚的两人在林悦成的客厅里面落了下来。
林悦成抱住了铃鹿，而伊泉则是抱住了东云。
“先在我这里休息一下吧，待会带你们去个地方。”
“……我都说……随你们便了……”
东云已经没有了任何脾气，只是任由着伊泉扶着她的身体走往房间。
夕阳西下，却没有残阳如血。
这是秋天，灰云厚重，世界无光。灰色的天空不仅让世界变得阴霾，还可以消沉人们的内心。
林悦成带着伊泉、东云、铃鹿三个人走过一系列的地方。有荒野小道、有悬崖峭壁、有怪石嶙峋的洞窟，也有花开花落的花田。这些地方都位于城市边界，是属于四方工作室的法人属地，不是相关人员禁止入内。
林悦成一行人走过的地方明显不是普通人能够接触到的世界。
那里有着稀稀疏疏的骨头骷髅在活动着。正是那些骨头骷髅在打扫、整理这些地方，才会让这里保持着能够让人行走的整洁。
这里应该是城市边境的坟墓区域吧。到处都是竖得笔直的墓碑，这些墓碑都奇形怪状，有十字架形的、有拱形的、有方块形的，甚至连半圆形的都有。但是无论形状多么奇怪，这些都是墓碑。
象征着某个生命消逝的墓碑。
某个生命消逝后，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痕迹。
林悦成和伊泉走在前面。铃鹿和东云相互搀扶着走在后面，他们的身体偶尔还会微微颤抖，应该是接受陆拾肆号的惩罚的后遗症还没有完全消除吧，又或者是因为这里的坟墓让这两人身体发凉？这个问题就只有他们本人知道了。
“这是……樱花？”风从前方飘来，一小片粉色的花瓣随风贴在了东云的鼻头上。
林悦成回头一笑，没有说什么，继续往前走去。而东云对林悦成的这个笑容表现出了万分的戒备，她对被林悦成差点电成焦炭而心有余辜。
最后，四个人到达了一个小山坡前。
有秋风，但却飞舞着樱花。
与其他的地方不同，只有这个小山坡上温暖如春。
一个披着青色衣袍的骷髅正动作轻盈地摇响着一个声音清脆的铃铛。它正站小山坡的一棵樱花树下，似乎就是因为那个铃铛，这里才能保持着春天一般的温度。
粉白色的花瓣如星辰一般在空气中盘旋。
展现在四人眼前的是一副棺木。棺木和那骷髅都在樱花树下。棺木用的是红色的木头。棺盖还没盖上，可以从外面看到里面的尸体。
那是东云珀的尸体。
东云珀的头部以下都被厚厚的白色绸布给遮盖住了。此时她的脸上化着些许淡妆，似乎能够看到她还在人世时的倾城绝貌。
东云凪在不知不觉中跪在了棺木旁边，她抱着东云珀的脸，自己的眼睛不断地有晶莹的水滴在溢出来。
没有呜咽，没有声响。
东云凪就这样静静地流泪。
樱花在这母女之间如妖精一般飞舞。不过在重力的影响下，这些花瓣终归会回到地面，或者是落到尸体的身上。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秋天的黑夜来得稍早。不多时已经可以看到昏白色的月亮在漆黑的夜空中悬挂起来了。这里是城市的边界，这里不会有那种城市特有的红色光污染，因此月光可以清晰地照亮这一片小山坡。
东云珀和东云凪身上都落满了樱花的花瓣。而那个青袍骷髅似乎也用尽了力气，不再摇响铃铛了。最重要的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山坡上的那棵樱花树已经无花可落了。
那些花瓣似乎伴随着东云凪的眼泪，一起消逝在了这漆黑的夜空中。
“怎么样。东云，”林悦成先出声问道：“可以让你的母亲入土为安了吗？”
“谢谢。谢谢您。”
“哈，我就想你欠我个人情而已。所以你以后可以拖着铃鹿好好过来上课吗？”
“我的堂哥本来就是好学生，那几天只是为了实施我的计划才逃课而已。”
“那你呢？你能答应我成为一个听话的好学生吗？”
“如果是您的话，我会姑且一听。”
“为人师长的，就希望你们能够好好地在这个社会上学会生存而已。除此之外，我别无所求。”
“今晚月色真美。”不知为何，东云突然说了这句不明不白的话语。
林悦成轻轻地拍了拍站在旁边的伊泉，以开玩笑的语气说道：“然而我却有佳人以待。”
东云笑了笑，并抹干净了脸上的泪痕。她从母亲的身边离开了，就像是离开了家的孩子一样。
她的背后就是母亲、樱花树以及和在家乡一样能看到的洁白月亮。但她把这些统统抛在身后，似乎再也不会回头了。
“东云阿姨的事，这样就可以了吗？”铃鹿向东云凪问道。
“嗯，这样就可以了。”东云凪看着林悦成指挥那些骷髅开始关上棺盖并安葬东云珀的背影，露出了微笑：“嗯……这样就可以了。”
林悦成敢打赌，这是他最近以来看过的最美的微笑。那个瞬间，也是林悦成担任教师以来，最开心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