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心
那就是两人曾经的敌人、曾经的战友，刘文君。
曾经的敌人，是指他们在龙塔面前打过一架。
曾经的战友，是指刘文君在林悦成两人对战朝风的时候捅了朝风一刀。
他头上没有戴着头盔面罩，他靠在墙上闭着眼睛，好像是睡着了。尽管是在睡眠之中，刘文君的右手依然握着他之前使用的那把巨剑，好像没有手持着武器，他就无法安心入眠一般。
林悦成和伊泉逐渐靠近刘文君。
这里的地面是柔软的。
他们根本就不会发出脚步声。
而且两人也留意了不要让自己身上的行李发出声音。
并不是想偷袭这个已经浑身是伤的骑士，他们只是不想打扰刘文君的休息、睡眠而已。
不过再林悦成两人逐渐靠近的过程中，刘文君睁开了眼睛。就好像他压根儿就没睡着一样，就宛如他刚才只是在闭目养神。刘文君的眼中只有澄澈的光芒，没有丝毫的睡意。他看到了林悦成两人，以柔和的声音说道：“老师，你好。”
那声音柔和得不像是一个这个年纪男生该有的声音。
尽管刘文君已经是个高中生了，但他的声音和低年级的小男孩的声音差不多。
“你好。”
林悦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此时的刘文君基本上浑身是血。他身上穿着的骑士铠甲已经布满了凝固的黑色血迹，这让他的身体散发出一种类似于血液的腥臭。
伊泉坐在了刘文君的身边，而林悦成则是坐在了他的另一边。两人的动作浑然天成，毫不做作。不过位于中间的刘文君却是缩手缩脚地把舒展开来的身体收了回来，似乎是不想让自己身上的血迹玷污到别人一样。
“话说，你怎么会被带到这里来的？”林悦成自然而然地发问。
他不是用类似于朋友之类的平辈的口气来发问，而是用一种大人询问小孩子的口气来问。林悦成的直觉告诉自己，如果是以“朋友”的身份来与刘文君对谈，应该是问不出来什么的。
“自己的痛苦，不能成为伤害他人的理由。”刘文君曾经很认真地说过这句话。
林悦成觉得能说出这种话的人，一定有着自己的执着和坚持。如果是同辈的“朋友”的话，应该是没有那么容易打开心扉的。
因此，林悦成决定用长辈的方式来和刘文君来对谈，和这个看起来有点内向、弱气，但却又有点正气的男生对谈。
刘文君用双臂抱住膝盖。
他看了林悦成一眼，然后又看了看坐在另一边的伊泉。
伊泉闭上了眼睛，呼吸平稳，好像是真的睡着了。
然后刘文君是这样回答的：“安洁儿找我来的。她说给我一份很多钱的打工，但我拒绝了。后来就被绑来了这里。”
“那么，你在那个三角广场和我们打过的事还记得吗？”
“嗯。”刘文君点点头，然后又朝林悦成低下了头：“老师对不起。那时候我的身体根本不受控制。但我觉得这并不能成为攻击你的借口。我只能尽量取得你的原谅了。”
刘文君的头颅低得很低。
很低很低。
林悦成这是第一次被人这么客气地对待，因此他稍微有点不知所措。
“嗯，好。没事的。老师我是成熟的大人嘛，放心，我和伊泉都没事。”
说完，林悦成用手臂揽住了刘文君的肩膀：“这些事情不是你这些普通学生应该考虑的。让你们被卷进来反而是我的责任。是我的管教不严才对。”
所谓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林悦成的心里回荡起这句话。
刘文君摇了摇头。
他说：“一开始我是出于无法控制自己身体的情况。但我后来的行为却是带着不正当的理由的。这点，我也要向你道歉。”
“……”不知为何，林悦成突然间有种感动，这种感动涌上了他的心尖，差点儿让他热泪盈眶。
回想起自己之前接触的那几个学生：东云凪、铃鹿冬见、陈恒依、安洁儿、伊泉、侯世铭，林悦成就感觉到自己的眼角一热。
刘文君可能是他在老阳高中执教以来，遇到的第一个比较认真、正常的学生。
林悦成感慨万分。
“说吧。有什么烦恼就和老师说吧。我认为你这样的学生是不会有什么不正当的理由的。”林悦成一手拍着刘文君的肩膀，另一手朝他伸出了大拇指。
林悦成尽可能地体现出自己对学生的肯定。总算是遇到了一个谦和有礼的好学生，这怎能不让林悦成感谢上苍。
遗憾的是，刘文举的下一句话就让林悦成想要一巴掌甩向上帝了。
“我想杀了侯世铭。这是我后来行动的目的。这也算是正当的理由吗？”
刘文君的眼神依然澄澈，没有丝毫阴霾。但正是如此澄澈的眼神配合着想要夺取一个人性命的话语，才更显得令人脊背发凉般的异常。
不过林悦成倒也没有太大反应，他提出了一个稀松平常的问题：“但是安洁儿刚才也说过了哦，在这个世界里死掉了，也只有我才会在现实世界跟着一起死，你们应该是不会有事的。”
“但我还是想杀了他。除了让他死之外，我没有别的想法。”
刘文君把下巴搭在膝盖上。他还是那个头戴头盔的骑士的时候，只能看到他那狂暴冷血的一面，现在在林悦成面前，却展现出了脆弱的一面。
有时候意志越坚定，反而越脆弱。
因为这意味着这个人除了这个意志之外，一无所有。
“理由呢？你在这个世界里有杀了侯世铭的冲动，也说明你在现实世界里也想杀了他吧。那么，我从班主任的立场出发，能询问下理由吗？”
理由。
即使是浑身是血都要夺取一个人性命的理由。
即使是全身是伤，被巨兽一巴掌拍了个正着，他也必须提着巨剑追杀侯世铭的理由。
这时候，伊泉插嘴进来了：“我记得那天我找你带路的时候你拿着大包小包啊。那时候是你在帮那个小丑跑腿么？”
“……你还记得啊。”刘文君缓缓地转过头来。他的眼睛稍微睁大了点，有点吃惊。
“记得啊，那天我找你问路，你还满头大汗地跑来跑去呢。”
“哈……”刘文君叹了口气。那口气好像就已经叹出了他的灵魂：“我在外人眼里，就这么狼狈不堪么？”
狼狈不堪。
刘文君是这样形容自己的。
“什么叫‘狼狈不堪’，我觉得你那时候听辛苦的就记住啦。”
“说辛苦啊。”刘文君闭上了眼睛，好像在回忆些什么：“也不是什么辛苦的事情。和父母每天工作挣钱比起来，我只要忍耐就行了。”
通常，这是经常被欺负的学生会说出的话。而且，还是那种已经向父母请求过帮助的学生。然而，父母通常会以“你在学校念书有什么辛苦的”或者是“和社会上那些欺凌这可差得远了”诸如此类的理由来把责任推给孩子。并且美曰其名，野生放养，锻炼身心。只有经过了这些欺凌的磨练，以后在社会上才能更好地混的风生水起。有些父母是这么想的。
而另外一些父母则是压根懒得理会这些事，他们觉得供养孩子念书已经很辛苦了，而且事实上也很辛苦，这些小事情应该让孩子自己来解决。
也许在困难的折磨中成长的孩子的确会更经受得起苦难，也许也正如某些父母所认为的，父母对孩子只有出钱抚养的义务，而没有帮孩子解决问题的义务。
不过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孩子的内心中必定会怨念与憎恨。
他们是会憎恨欺负自己的人呢，还是会憎恨不帮助自己的父母呢。这就无人得知了。
但有一点可以确认的是，被愤怒所浸透的内心，总有一天会突然间爆炸开来，那熊熊的烈火有可能会指向孩子身边任何的一个人。
林悦成以前也当过学生。即使是没有问得清清楚楚，他大概也能猜个七八分了。
这大概是都经历过某种不好学生时期的人的共鸣吧。
虽然林悦成以前并没有被欺负过，但他知道有这样的同学存在，而且他也对这种现象视若无睹。
不过现在既然自己的职责是老师，那么就应该做好身为老师的本分。
“那么，回去之后，我会和侯世铭好好聊聊的。必要的话，我会和他的父母谈一谈。”林悦成作出了承诺。
而刘文君则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说：“老师，你还是别插手这件事情了。在初中的时候，就有好几个老师被他弄得工作都没了。虽然看起来你不是普通人，但这只是我个人的事情而已。也只有我受到这种待遇。所以你没必要单单为了我浪费时间。”
林悦成又曾经听过这种话。那是被班里人孤立的学生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欺凌者通常为了方便欺凌，会在实施欺凌行为的同时警告班级上的其他学生不要与被欺凌者为伍。这样通常会让被欺凌者有种不配为人的自卑感，让被欺凌者感觉到自己与班上的人低人一等。这在学校里面也是经常发生的事情。
虽说不是每间学校都有，不过发生了也不奇怪而已。
面对刘文君这种近似于自虐一般的回答，林悦成轻笑一声，以无所畏惧的表情说道：“总之，你没拜托我，我也没帮助你。我单纯就是觉得侯世铭这个学生需要教育而已。”
刘文君定定地看了林悦成一阵子，直到林悦成感觉背后有点发毛，他才露出了柔和的笑容：“那就随你便了。”
“包在我身上。”
“嗯。”
“不过黄金周这几天，你不在家，家里人不会担心吗？”林悦成就这么随口问了一句。从刚才和刘文君的问答中，他就已经大概感觉到了刘文君和父母是怎样的一种关系，不过林悦成只是想更加深入地了解而已。
提到自己的父母，刘文君的神色黯淡了下来。
他说：“他们很忙的。光是为了养活我就已经很辛苦了。而且安洁儿绑我过来的时候说过会在我家做个能够简单行动的人偶来代替我，我的父母应该不会发觉的吧。”
“人偶？很精妙的吗？”
“对啊。和我一模一样呢。”提到这一点，刘文君的眼中再次发出闪闪亮光：“安洁儿同学真的很厉害，竟然能做出这么细腻的东西。而且还不仅仅是外形相像哦，它还能做简单的家务，并且能对一些问题进行回答呢！”
刘文君的父母只是有个外表和刘文君相似的人偶就足够了。就算是养了十几年的儿子被换成了人偶，他们应该也不会察觉到。刘文君的话语中仿佛表达了这么一个意思。
尽管他本人没有发现。
“是啊。安洁儿真的是个很厉害的人。或者正确来说，是龙。”林跃陈附和道。
林悦成现在不知道应该做出怎样的表情。
他只想尽可能地不让悲伤、同情与怜悯浮现在自己的脸上。
“你不会憎恨那个把你耍的团团转的安洁儿吗？”这次轮到伊泉的发问。
“怎么会呢。安洁儿好不容易给我力量，给我这么一个机会可以给侯世铭一个血的教训，我感谢她还来不及呢。”
“尽管这可能不是件好事？”林悦成指的是“刘文君的复仇”。
刘文君用涣散的眼睛看着林悦成的脸，说道：“我已经快熬不下去了。初中三年以为到了高中就能好转，没想到高中还是和他是同一个班。那个家伙就像是幽灵一样，我除了杀了他别无选择。”
“像我这样的牺牲者，一个就够了。”刘文君补充说道。
然后他缓缓地站了起来，并向林悦成告别：“老师，我先走了。如果我先找到侯世铭的话，我会负责任地把他杀死的。”
“你可以吗？”伊泉问。
“可以。”刘文君的回答没有一点点犹豫。
“那好，那就交给你了。”伊泉笑着说道：“祝你好运。”
“喂，你们两个自顾自地在说什么呢。刘文君，我不允许你带着这样的伤还要去找侯世铭打架。”林悦成试图留住刘文君，
“你就别管了。”伊泉拉住林悦成那试图站起来的身体：“战士想要打的时候就让他打呗。有些事情靠说是说不清楚的。”
“哼，”伊泉朝刘文君那边说道：“小子，我看好你。如果能安全回到原来的世界的话，就由我来亲自锻炼你吧。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了，你一定能够成为一个了不起的战士。”
刘文君向前走的脚步停顿了一下，不过他并没有把头转回来，而是背朝着伊泉说道：“如果是，那就好了。”
接着，刘文君的身影就在这个大厅里消失了。
“……伊泉，你这样会教坏我的学生的。”林悦成严肃地说道：“凡事都不能用暴力解决。”
“如果你能用嘴把那个小丑弄死，”伊泉斜眼看向林悦成，那是带点藐视的眼神：“我就把自己的头割下来给你看。”
“好吧我输了。”
林悦成转眼间在逻辑上败北了。
“但这是两码事。我觉得起码要见过双方的父母好好沟通才行。”
“哼，你看不懂那个眼神么。都堪比杀父仇人了。能让这么一个纤弱的小男生露出这样的眼神，你难道就不好奇那个侯世铭到底做了些什么吗？”伊泉说道：“虽然我遵从强者为尊，但是我可不认为被害者有罪论是正确的。”
“你到底从哪看的这么多乱七八糟的玩意。明明汉字都不懂写几个，还懂‘被害者有罪论’了？”
伊泉打了个呵欠，似乎刚才没有睡够：“你们世界里的电视是个好东西。过了一段时间再叫我起来，先休息一下。”然后转眼间，伊泉便陷入了梦想。
林悦成无奈地重新靠着墙壁坐了下来。不过这次刘文君并不在身边，他就靠在睡着的伊泉身旁了。林悦成突然间觉得，其实看电视也不一定全是坏事，起码伊泉这个文盲就学到了一点点东西。
尽管这点东西可能在考试上一点儿都用不上，不过对于在社会上做人而言，应该会产生一点小小的作用吧。
“今天其实是个好日子。”林悦成抬头看向那暗无天日的天花板。那里没有灿烂的阳光，只有混沌的黑红在缓缓蠕动着。
在这段时间执教以来，林悦成第一次觉得自己离学生的内心走近了一步。
老师到底是什么职业呢？单纯是提高分数吗？还是说要连学生的内心都要兼顾？
林悦成觉得自己起码要尽力去做到后者。
不过，如果按照刘文君的说法，安洁儿只是在现实世界中做了个能简单行动的人偶就把人搞过来了，那么侯世铭的情况应该也和刘文君差不多。
应该都是那种家里人不怎么管的类型。
自己的儿子变得呆呆的，但也没有发现有什么区别。那么估计林悦成请侯世铭的家长过来那也没什么用吧。甚至还有可能被家长反向诘问为什么不管好自己的儿子。
想到这，林悦成不由得晃了晃有点头疼的脑袋。
不过目前暂时也管不了这些，因为林悦成是否能够活着离开这里都是未知数。安洁儿说过，有生命危险的只有林悦成一个。因此林悦成也非常自然而然地进入了休息状态，毕竟让身体的疲劳一直持续下去，对接下来的战斗也会产生影响。
在休息了一段时间以后。林悦成和伊泉继续朝那发出鼓动声的方向进行探索。
不过这次的探索和之前的探索不大一样。林悦成两人发觉这次探索的路上基本上没有了侯世铭的阻挠，而是能够安安心心地在这些四通八达的道路里面探索了。
所以这次他们也像之前一样到达了一个巨大的房间，而房间里面有个红色的、正在用力鼓动着的肿瘤。林悦成他们所听到的声音就是由这个肿瘤所发出来的。这种平稳中稍带急促的跳动节奏让人联想到了心脏。
与此同时，在那颗肿瘤的旁边跳出了一个巨大的怪物。
那怪物的头上一如既往的有着一条长长的血条，然后血条上面有着“心房守护者”几个字。
“讲道理，刚才是肠道，现在是心房，我们不会是被什么吞进去了吧？”林悦成嫌麻烦地挠了挠后脑勺。
“嗯？是吗？”伊泉意外地提出了一个很正经的问题：“肠道和心房是连接在一起的吗？”
“……抱歉，是我错了。”学过高中生物的林悦成竟然被身为文盲的伊泉给问倒了。
不过在此时此地，这些都不是重点。
如果这里真是心房的话，那么那颗肿瘤就应该是心脏了吧。
目前，两人只需要举起手中的剑刃，把眼前的怪物连同那颗可疑的肿瘤一起砍个粉碎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