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长亭遇公子

  夜未央,烁烁星光,临江两畔,熙熙攘攘的街巷笼罩在灯火辉煌的夜色中显得格外娇羞动人。精致的乌篷船静静地穿过桥头,停泊在不远的栖凤阁下,这栖凤阁是丹阳城有名的茶楼,临江而立;无数文人雅士、迁客骚人,来此处衔觞赋诗,把酒言欢;时常畅谈国事,激浊扬清,颇具正气之地。坊间传言阁主常年游历在外,心性洒脱,不拘小节,因与丞相府渊源颇深,所以在丹阳城内茶水生意做的风生水起,宵小之辈不敢滋生事端。乌篷船停稳,一位眉清目秀的侍女轻轻的拨开乌篷船帘,走出一位气质不凡世家小姐,她轻快的踩着船板上了岸,尽管斗篷遮住了身形,但忽隐忽现的裙摆也暗示着她华贵的身份。
  前来迎接主仆二人的竟是栖凤阁的主笔,编撰校订诗赋的泰弘,丹阳城有句俗语“东临泰弘,西居伯羽,诗赋经纶,无人媲美。”论城内的清雅之地,芳华楼与栖凤阁难分伯仲,只不过芳华楼以女子音律著称,崇尚诗词曲赋,居庙堂之下,不问国事;而栖凤阁兼容并包,纳兰吐气,多了些辩驳畅谈,品茶论事的情趣,两种风格与两位楼主、阁主的秉性息息相关。侍女扶着她家小姐微微恭敬,向泰弘先生行礼。泰弘先生急忙扶起这世家小姐道:“溪儿无需多礼,你师父可好?一路风尘仆仆,三春寒意未尽,速速入阁,暖暖身子吧。”那世家小姐道:“多谢先生,师父很好,此次游历,溪儿受益匪浅,然朝中局势,暗波涌流,恐怕朝夕骤变,我早日归来,望为父母分忧。”说着,一行人进入栖凤阁雅间,小厮端来茶水,随后泰弘先生禀退众人,便与这女子喝茶论事,促膝长谈。
  泰弘先生认真的道:“溪儿此番归来,可还看得清这朝中局势?”女子道:“假作真时真亦假,中君和东君之争,避无可避,两年前我就劝父亲不要入卷入其中,现在局势稍稍明朗。小郡王刘云月初就来丹阳城了,想必中君之心再无遮掩,昭然天下。但是,父亲似乎有执念,不愿公平的看待两位贵胄,子承父业,弟承兄绩,本应该贤者居之;但东君推行新政,主张变革,集中皇权,从两年前的文试科举改革到如今官吏政绩改革,父亲欣赏他的才干和魄力,也忧心自己这一派会成为东君改革的牺牲品。中君的策略则相反,他主张均衡,反对改革,五君各据一方,税赋徭役均衡,军事力量均衡。”泰弘先生又道:“溪儿慧眼独具,你父亲确实难以抉择,牵一发而动全身,其实申君(李申,字:申君)不愿你归来,倒希望你追随你师父四处游历,不卷入这浑浊朝堂,更不愿你的婚姻成为政治交易,你可明白?”女子静静地回道:“溪儿明白,可溪儿身为嫡女,焉能不顾家族兴衰?”泰弘道:“唉!苦了你这女娇娥。”女子端起茶水,风轻云淡的一笑,道:“索性,溪儿为治幼疾,蒙师父照顾,强健体魄,从未贪恋红尘,不曾有倾慕之人。”泰弘先生苦笑不得,又道:“你这孩子,看你如何见你父母?”女子又撒泼的笑道:“泰弘先生,我……我……我这不是先到您这来了吗。”
  泰弘拿她没办法,只能道:“幸之,这丹阳城的人不认识你这游历在外的世家小姐,咱们有言在先,你只能在这里寄居几日,不能讨价还价。”女子回到:“行,行,行,正好临行前,师父让我好好考察栖凤阁,看看是不是被泰弘先生管的门可罗雀,生意惨淡。”泰弘回道:“你这孩子,哪像世家小姐,真真的泼猴儿。行啦,舟车劳顿,我唤清儿进来伺候你,早点歇息吧!”“好,先生慢走。”泰弘走后,女子心里轻叹道:泰山不屑他山之高,泓泉不流毗邻之海。不一会,眉清目秀的侍女清儿端水进来,伺候她家小姐洗漱入睡。临睡前,女子灵机一动,向她的侍女问道:“清儿,你在这帝都,可听过东君和小郡王的事迹。”侍女颇有兴趣的回道:“那小姐,是想听风流郡王遭逃婚的故事,还是想听东君那些一本正经的政事?”女子俏皮的道:“看来你们这些小姑娘早已被刘云迷惑了吧?行了,你退下吧。”玩笑间,女子亦是想尽快了解东君和小郡王,两人秉性、志趣、抱负。
  深夜,东郡府。子乾夜不成眠,索性起身来到书房,从一个精致的锦盒中取出一绺发髻,静静地审视着上面系着的红绳,似乎红绳系着的是他最心爱的东西,系着彼此曾经的海誓山盟。想到芳华楼的琴声,想到母亲的辞赋,想到上一次夜晚的来客。
  他深深的感到自己陷在痛苦的深渊,儿时的恋慕已是曾经,在她心中早已无踪无际。每当提及往事,母妃总是极力回避,她久居深宫,平平安安的度过了半辈子,两年前就已经有了妃位,在外人眼中,他们母凭子贵,一世荣华。然而,母妃对父皇的态度始终是冷冷淡淡,不近不远。春祭的日子就快到了,也是母妃的生辰,心中隐约的不安之感越发强烈。月近中天,清辉洒在窗前的书架上,几处月光打在那本名为《子信辞录》的书册上,字体隽永不失大气,书中收录了许多篇目,大多涉及笔者游历各国所写词赋及所见所闻。秦妃曾把这本辞录视若珍宝,怀着东君那段时间,也是整日翻阅,手不释卷。
  在多年前曾经遗失了,后来辗转反侧,东君机缘巧合,两年前偶然在芳华楼听曲,见到这辞录的副本,拜读一二,十分欣赏笔者的邝丽豁达,各国美景异志中蕴含的理政思想。伯羽先生见东君十分喜欢,便将这辞录的副本赠与他。前些日入宫向母妃请安,察觉她神思疲惫,心情郁闷。庭院深深,宫闱更甚,高墙禁锢了母妃的一生。于是,东君想将这辞录的副本带给他的母亲,让秦妃打发时间,消解不快。
  次日清晨,便下起蒙蒙烟雨,淅淅沥沥,满城涓涤,洗净了街巷,洗净了庙堂楼宇。午后,天气放晴,阳光普照大地,丹阳城外的那片竹林更显得青翠欲滴,湿漉漉的水汽弥漫在远处的山间,颇有点袅袅仙气的韵味。小郡王兰坡亦是闲不住的主儿,东君处理完朝中政事便也想放松一二,不辜负这雨后初晴的景色。兰坡提议两人去郊区狩猎,顺道再去一趟芳华楼,听听小曲,美哉善哉!东君笑着道:“怪不得,世人称你风流小郡王,不该叫兰坡,流坡二字更适合你。”烈阳公子也在忍俊不禁。刘兰坡嬉皮笑脸的回道:“表哥,是高洁雅士,那您老想去哪呀?”顺便又瞪了烈阳公子一眼道:“反正我的名声也被王媛毁了,我瞧着是无法挽回了,要不然,我问你家东君要了霁月,那才是坐实我这风流小郡王的名号。”烈阳公子急忙回道:“小郡王见谅,莫拿我说笑了。”兰坡乐道:“我说兄长,烈阳的古板也不知随了谁的性子,真不明白那霁月怎就瞧上他了。”子乾道:“兰坡,别闹了,狩猎和芳华楼你我二人就别去了,春祭前忌讳杀生,需要清心寡欲,戒酒吃斋。不如一道去城外竹林舞剑品茶,也不辜负这放晴的天气。”
  三人言罢,便骑着骏马出发了,一路乘着微风,不胜清爽,半个时辰后就来到城外的竹林,两人佩着剑,沿着竹篁幽径来至长亭,烈阳公子将马拴好,取出煮茶的一应器具,去取山中的潺潺清泉。竹林里的长亭不大,八角样式,其建造者不详,“长亭”二字乃是栖凤楼的泰弘先生所提“暮暮长亭,朝夕问道。”寓意此亭是文人雅士可以侃侃而谈的地方,论学问道之地。两位贵公子在林中舞剑,兰坡的剑法似坊间表演,身形灵动,却没有杀伤力,挥舞间透着股仁爱的气息;东君的剑法则更为精湛,一看就是上过战场、带过兵的将领,剑气微微浮现,伴着竹林飘落的枯叶,回旋不息,透着一丝寂寥的气韵。
  竹林远处,一位世家小姐和她的侍女看着两人舞剑,两人的一静一动尽收女子的眼底,旁边眉清目秀的侍女清儿轻轻的问道:“小姐,看出了什么?小郡王的花拳绣腿确实不及东君的技艺高超。”那小姐对侍女做了个禁声的姿势道:“观棋不语,观剑亦不语。”两人不再议论,烈阳公子拿着器具,提着泉水正要去长亭为两位贵公子煮茶,忽然看见这两女子,不觉一惊。那侍女眉清目秀,那小姐更是俏丽佳人,绣着兰花的碧霞罗杉逶迤铺地,乌发如漆,肌肤如玉,站在苍翠的竹林中显得尤为清丽脱俗,好似清水中的一株芙蓉,雕饰尽去也美得惊心动魄。
  不一会儿,这世家小姐和侍女沿着来时的幽径就要下山,与烈阳公子正面相逢,世家小姐看到他拿着茶具和泉水,又看了看他常年握剑的手,道:“你家两位公子刚刚舞完剑,汗渍微微,你可以在茶中加入几片雨后竹叶,茶水则更显清凉,口感正宜。”烈阳公子惊讶,这女子十分细致,观察敏锐,恐怕已经识破他们三人的身份,可自己却对她们一无所知,烈阳公子急忙转身问道:“恕在下唐突,敢问,您是哪家的贵女?”女子也转身微微一笑道:“我们是来欣赏这空山新雨,竹亭悠悠的美景;暮暮长亭,朝夕问道,我们只是游人,不像公子想的那样复杂。”言吧,二人就下山去了。烈阳公子也没有多问,二位柔弱的妙龄女子,不会威胁到两位主子的安全,不过事后他是一定要调查一番的。
  生火,加水,煮茶,烈阳公子确实不擅长,依着东君府内侍女平时的样子,他很快煮好了茶,忽然想到那世家小姐的建议,便在茶中加了雨后鲜嫩的竹叶。东君与兰坡舞完剑,来长亭坐下喝茶。小郡王见茶中多了几片绿竹叶,乐道:“兄长,看来烈阳开窍了,懂得风雅了,我之前还以为咱们舞完剑,只能喝泉水了,想不到他还有这手艺。”东君抿了一口茶,竹叶清香混着茶香,十分清爽,想到之前观剑的那两位女子,便知一二,道:“他这是受人指点罢了,我平日不喝他煮的茶。”小郡王道:“兄长是说那青衣女子?兰坡也觉得这女子不错,偷看我们舞剑总得付点银子吧,江湖卖艺尚且知道这规矩,何况咱们一个皇子、一个郡王,这是叫她占了便宜。”东君摇摇头无奈的逗道:“你这样说,确实有几分道理,以此类推,王媛逃婚,你是占了便宜的。”“哈哈……哈哈……哈哈”三人开怀大笑起来,经过一番舞剑,两人均感身心畅快,经络舒畅;加上竹叶茶,更是不枉此行。三人,见天色还早,在山中骑马疾行,乘风而驾,东君许久没有这么潇洒了,许久没有和兄弟姐妹们如此亲近了,兰坡的到来虽然目的不明,但仿佛让东君回到了少年,自由洒脱、无忧无虑的那些年。他日,只要中君和小郡王没有威胁到他,他定会护他周全,他的内心依然是十分喜爱这个表弟的。
  转眼间,暮色斜阳,天边的鸟儿也倦了,煽动着翅膀,三五成群的归巢去。三人骑马回到城门口,觉得疲乏了些,便乘着轿子沿着临江回府。一路上,烈阳公子不断地想着那世家小姐,似乎在丹阳城内,没有这样的女子,她究竟是谁?东君舞剑的时候捕捉到了那一抹青绿。确实清丽脱俗,眉目似母妃那样,清雅淡泊,颦颦动人。
  她能想到让烈阳在茶中加竹叶,以这样的方式引起我们的注意,聪慧不露痕迹。曾经,那谷中三年,商连也时常看他舞剑,也时常给他煮茶。谷中的初春是那样美丽,朝雨轻尘,柳色新新;徐徐清风曾吹乱了她的衣裳,桃花流水曾经沾湿了她的鞋袜;琴瑟相和,青梅竹马,心意相通。东君原本以为这些情愫随着时间会淡化消失,但自从在芳华楼听她弹奏那熟悉的曲子,便知道他终究是无法忘记她。
  春祭将近,东陵大帝今年将祭天之事交予东君和司礼部筹办,晚上的夜宴,贵重朝臣可携女眷。男人们在忙忙碌碌的筹备着,女人们则将心思都放在了衣饰和才艺;自古以来,春祭的夜宴都有一个心照不宣的规矩,东陵大帝在夜宴上会为身份贵重的朝臣子女婚配,有时是为皇子选妃,有时是为身份贵重的遗孤赐婚,寓意对忠臣福泽延绵不断,君臣亲近一家人。今年的春祭恰巧也是东陵大帝的宠妃,秦氏的四十岁生辰,东陵大帝将此事交予东君,也是希望小辈们让秦氏开心起来,打开多年的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