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似是故人来

  一排排射灯一盏盏点亮,厂电视台的化妆间里面,装饰简陋,镜子里面的主持人——张依然,一边化妆一边翻看着自己手里面的采访重点提示。很快她就放下了手里面的文件,和旁边的工作人一起讨论这些从小就在家属院里面叱咤风云的家伙们,言谈中大家在议论着高君行、张仲淹、欧阳欲晓、李小光、张文小时候名满家属院的行径。
  看着手里面的资料,听着耳边工作人员的介绍,张依然挑了挑眉毛,嘴角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难怪民间说,淘小子出好的,看来有道理。”
  正在议论的时候,小门打开,高君行进来了。张依然回过头,看到一个中年男子,身形比照片上要略瘦一些,大家都站起来打招呼。
  “小时候,经常看咱们厂的频道,但是从来没有想过,以后会来过这里。”高君行笑着上下看着这间小小的演播室,虽然简陋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紧接着他难免感叹,“遥想当初咱们厂也辉煌过,连新闻媒体部门都有啊!”一口一个咱们,并不是别的客户口中的客气,在他的心中,确实是“咱们”!
  “故地重游,什么感觉?”张依然笑呵呵的问,并用手势请他先落座。
  高君行坐下,调整了一个舒适的姿势,脸上一直挂着微笑,这样的微笑是熟悉的、亲切的,真正的邻家大哥的笑容,“少小离家老大回,好像一切都没有变,但是又都变了!”
  张依然挑了挑眉毛,“怎么说?”
  “不是有一首诗,其物如故,其人不存!”
  “呵呵,那对我们来说就是——似是故人来了?”
  两个人寒暄完了,就有导播对着张依然做出一个手势,表示镜头调试完毕,可开始了。
  灯光亮起,张依然摆出一个习惯性的职业微笑,笑容可掬的看着坐在沙发上仪形磊落的高君行,现在正式进入采访时间。
  张依然提问:“为什么不觉得自己是客人?”
  高君行听她这么问,抬起眼睛看着眼前一片明亮的光影,那样的明暗交替中好像是时光的剪影
  四十多年前
  在他的眼前,依稀出现了一列火车,停在乱哄哄的车站。
  车站上的人群窝蜂一样下车,操着全国各地口音,有东北、山东、上海。人们拖家带口站在车站上,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城市,一脸坚定的相信,在自己的创造下会在这里创建一份辉煌。
  如果这是电影上的画面,那么应该配上爷爷那口操着浓厚的东北口音的,带着场上的语调,来向我们陈述这段历史,这是个人的故事,家族的历史,也是这个工厂的历史。
  建国初期,他们响应国家号召,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带着自己的孩子、老婆,建设这个工厂,贡献了自己的技术、自己一生的时光。
  二十年前——
  一排一排的梧桐上,树枝上全是满满的紫色喇叭形状的花,孩子们争先恐后的爬树,童年高君行首当其冲,坐在树枝上,大把大把地把树上的喇叭花往下面扔。
  落英缤纷,朵朵洒落,带着梦幻般的美好,在记忆中难以忘却。上官策、张仲淹、李小光和一帮小女孩们抬着脸看着铺天盖地的花朵从天而降,有的落在肩膀上,有的掉在地上形成一片花海,有的直接打在脸上,带着轻微的疼痛,似乎那种感觉到现在还清晰着。女孩们纷纷伸手去抓那些坠落下来的花儿,有些能抓住,有些抓不住。
  在树上,紧跟在高君行身后的是欧阳欲晓,她巾帼不让须眉,很快也爬上去了。刚到树杈中央,高君行此时觉得自己像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什么主宰一样,得意洋洋的继续抓花往下面扔,丝毫没有察觉到身后来了人。
  树底下的张文瞪大眼睛,刚想说什么,但是她看见树上的欧阳欲晓在杀鸡抹脖子的给她做手势,那意思是说:别吭声!下意识的,她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只是紧张的看着欧阳欲晓拿着一个什么东西在手里抠唆一阵,悄悄放在高君行的后面,自己却赶紧往树下面秃噜。
  底下站着的张仲淹众人,有的抱着肩膀看热闹,有的忍不住捂着嘴巴偷笑,有的拉着人指着上面悄声议论。
  树枝上的高君行满脑子狐疑,不明白怎么回事,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后现在正在冒着丝丝的的蓝烟,就像是一条小尾巴一样。浑然不觉的高君行还在问,“喂,你们怎么回事!!笑什么你?”说着还挠了挠头。
  就在这时,欧阳欲晓已经成功的从树上撤退下来,到达了安全的地带。张文一脸紧张的看着树上的高君行,只听他身后猛然砰——的一声,满树的梧桐花被炸的如婚礼时散落的喜纸,像是花雨一般洋洋洒洒飘落下来。
  高君行完全没有防备,来这么一出,身子一歪,从树枝上滑了下来。
  “啊!”树底下的孩子们都惊呼起来!尖叫着,“抓稳了!”
  张文拽拽欧阳欲晓的衣角,皱着眉头,看着她,一脸的埋怨。
  欧阳欲晓表面上满不在乎,可是心里面已很紧张捏了一把汗,认真看了看,发现高君行并没有掉下来,眼疾手快的他虽然滑了下来,但是双手却仅仅握住树枝。
  摇晃着的梧桐树,一些根基不稳的花瓣摇摇落下来,从他身边擦过,落在地上。
  “跳下来!跳下来!”张仲淹这样喊着。
  上官策则急忙颠颠的来到高君行的下面,伸手说,“我接着你!”
  张仲淹见状,翻了一个白眼,上前,推开上官策,“别碍事!”说完,冲着已经因为使劲,憋的满脸通红的高君行喊,“跳下来!”
  双手松开,高君行落地,重心微微不稳,蹲在地上,但是好在没有什么大碍!
  “耶!”张文忍不住欢呼起来。
  一边的欧阳欲晓,狠狠白了她一眼,随即脸上堆上了满满的“关切”走过去,想去扶高君行起来。
  谁知道高君行此刻觉得自己失了面子,一把甩开欧阳欲晓的手,来到了自己的兄弟们的身边,几个男孩头也不回的往前面走了。
  “李小光!”张文叫了一声。
  李小光回头冲着她无奈的撇撇嘴,说,“我们到前面玩——斗博!”所谓的斗博,是在男孩们中间特别流行的游戏,孩子们分两队,一个个都单腿着地,另一条腿盘起来,接下来两队人马就完全肉搏,靠着肉搏看看谁的力量大,推倒对方者为胜。
  如果时光有形状的话,我想它应该是呈现一种斑点状的不规则的图形,带着身上自然而然闪烁着的美好的、光怪陆离的光芒,散落在时空隧道里面各个角落,有的渐渐沉落,跌落在我们回忆的烟尘中,藏了起来;有的则像是丢了家的萤火虫一样,迷失了方向。
  此时的高君行陷入在回忆里面,内心里面时光的光斑在一个个冲尘埃中慢慢升起,旋转着,上升着,恢复了原本应该有的美好,马上这些光斑就像是一个个拼图一样拼凑出当初美好的形状。
  客人?怎么会是客人?这里的每个角落,都有属于我们的记忆。
  这边高运行回忆的光斑在点点的复苏,那边上官策带着一些公司里面的评估人员在厂里面查看。
  先是来到了车间,在一车间门口一眼就看见一个很大型号的阀门体,浑身是锈的杵在一堆荒草丛中,在绿色的丫杈中那种深重的红色显得格外显眼。看到这个部件,上官策皱了皱眉毛,但是没有说什么,直径走进了车间大门,零零星星的工人们有的在车床上工作,巨大的车床打磨着一个大闸阀的零部件。上官策观察到这个工人的脸上带着一种松懈而轻松的表情,他忍不住问陪同的工作人员,“这样的阀门现在还有销量吗?现在的市场需求的是什么样的产品,难道你们没有调查过?”
  在一边的陪同人员哑口无言,倒是那位车工,从容不迫的从自己的工作服里面掏出一包烟,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下上官策,顾不上单位领导们涨红的脸色,点上,吐出烟雾,“哼,上边安排什么活儿,我们那就干呗!”
  “现在还是吃大锅饭的年代?”上官策的这个问题不知道是在问谁。
  旁边的管道阀门厂的内部工作人员看到这样的场景,脸上有点挂不住了,赶紧斥责那个车工,“干嘛呢!把烟给我掐灭了!”
  “我说领导啊,我天天上班下班也很辛苦啊!”说着,就把烟头丢在地上,狠狠踩上了一脚,然后挑衅看着众人,“我现在上厕所去!”
  “你这是什么态度!”管道阀门厂的陪同人员一个个脸上都不好看,偷眼看着上官策脸上有着一种似有似无的嘲弄,感到自己在这里有点手足无措的尴尬,赶紧说,“你给我回来!”
  “管天管地,管不了我拉屎放屁!”说着头也不回的走了。
  “这”他们看着上官策脸上有着苦笑,心理活动自然是不言而喻了。
  上官策摆摆手,接着往前面走,旁边的公司调查人员在他的耳边小声说,“听说这里,三个月没发工资了。”
  钱压奴婢手,不给马儿吃草,自然是没办法真正驯服马儿,上官策点点头,不漏声色继续往前面走。
  “我当然不是能算是客人,你们应该绝对相信对这里,我们的感情比不你们的少。”在演播室里面侃侃而谈的高君行,眼睛看着前方,好像在他的而眼前是一片辽阔而深远的记忆的河流,美好而平静。
  在一边的张依然点点头,笑而不语,或者说,她现在并没有想好自己要说点什么。所以她现在选择静静的看着自己的嘉宾看看他还会说出些什么来。
  “家属院里面的梧桐树,我们大部分都爬过,家属楼里面谁不认识谁啊!”
  “那,您认识我吗?”张依然笑着问。
  高君行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大约比自己小着七八岁的女孩子,笑了笑,“现在都说了三岁是一个代沟,咱们这之间隔着马六甲海峡吧?”说完,演播室里面大部分人都无声的笑了,“但是你告诉我你爹妈的名字,就算我不认识,我爸妈也应该认识!”
  张依然笑了,点点头,轻轻伸手拂拂自己脑门上的刘海,“可是我小时候对你有印象。听你名字没有感觉,当你走进来那一刻,我似乎是想起了什么。”
  “是吗?”高君行努力回想,可是实在是在记忆里面找不出这样一张面孔来,只好尴尬而又不失礼貌的微笑。
  “我猜你想不起来我了。”张依然了然的点点头,这个点头好像不是给高君行而是给自己的,很快她就恢复了常态,对他说,“那,就继续谈谈你对这里的感情吧!我想,大概身处这个厂子、这个大院的人都未必具备这样的感情了。”
  “感情”
  那一点点的光斑再次跳跃,渐渐形成了画面——
  锅碗瓢盆协奏曲,高君行的妈妈手里面端着一个大碗,像是打鸡蛋一样啪啦啪啦的打着面糊,时不时再往里面放上一些面粉,慢慢的这些面糊就变成了一团一团,接下来高妈妈切了白菜、葱花、肉块儿,放在锅里面炒出来香味,放上水,将面疙瘩一团一团扔在锅里面,最后放上粉条;上官策家是四川的,米黄色的鸡腿包肉,切成丁状,从窗台上拿出一个秘制的辣椒酱,打开,挖上一勺,拌上鸡腿包和少量香油,倒入锅里面爆炒,再倒入一些配菜;张仲淹家是东北的,大土豆切成块儿,四季豆大大咧咧切成段儿,五花肉大块大块焯好水,津上酱油,倒入锅中
  家属院里面,各家各户的饭菜都盛好了,摆上桌,妈妈们都把头伸出来,楼下的高君行、张仲淹、上官策还有陈小军、马小亮、张世达、王谦以及那两个女孩子——欧阳欲晓、张文在院子里面玩跳房子、扔沙包、跳皮筋。
  妈妈们的脑袋有的从二楼、有的站在自家院子的大门口,她们先是用雷达一般的眼睛扫视着院子里面的空地,找到各自的孩子以后,看了几秒,一起大喊:回家吃饭啦!
  最开始,在院子里面玩的孩子们无动于衷,该怎么玩还怎么玩。妈妈们无一都选择先是沉默几秒,运足了气,然后一起喊:《圣斗士》开演啦!
  此话一出,孩子们都丢下还未完成的游戏,齐声唱着《星矢》主题曲声音,各自扮演着子龙、星矢、冰河等,姿势各异的回家吃饭。
  光斑就像是拼图,当这些回忆渐渐明了,成为脑海中成形的画面以后,高君行的脸上不由自主浮现出一种难以描述的神态,或许是老了吧,八十年代的这些还没有长大的孩子们,已经开始习惯追寻、习惯回忆
  二十年后,现实时光里面,在家属院昏暗的楼道里面,高君行的爸爸满头大汗的拎着大包小包的拎着特产吃力的爬楼梯。
  “嘿,老高,嘛呢?拎这老多东西!”这一代的老人们的心目中还保留着远亲不如近邻的传统,别说逢年过节了,只要是住在这个楼道里面,但凡是家里面有点什么事儿,哪怕是冬天储存大白菜,邻居们看在眼里面都会上前搭上一把手。这不,在这个单元里面居住的老张头,穿戴整齐准备到树荫下面下棋,瞧见高君行的爸拎着老多东西上楼,赶紧三步并称两步走,上前帮忙。
  看见老邻居,老高高兴的笑着说,“嗨,儿子回来了,买点东西,让他这次带回去!”
  “你啊!”老张头,一边走一边说,“在电视里都瞧见了,你儿子现在有大出息了,回来了,应该给你带东西!”
  “嗨,我指望他带东西!”老高说。
  走到了家门口,高君行的爸爸从腰间拿出一串钥匙,开门。
  邻居跟在身后热心的说,“什么时候带个媳妇回来就行了。”
  “孩子的事,我不操心!”两个老人几乎是互相搀扶着,慢慢爬上楼梯,瞧见地面上有纸屑,缓慢的弯下腰来,拾起。楼梯道虽然是公共地段,可是在这些老人的眼里面就像是自己家没什么两样,闲的时候,还抽空来打扫。不需要值班,这都是各家各户自发自愿的,各扫门前雪?他们的观念里面没有这样的说法。
  “儿孙自有儿孙福!”老张的儿子早就内部消化娶了职工子弟,大孙子都上厂幼儿园了,但是厂里面效益不好,经常来老爹家里面混吃的。
  高君行的老爸不操心他吃饭的问题,但是他有他的烦恼,“别笑话,我是操心也没用。看看,你都抱孙子了,我儿子还没影儿呢!”
  “你儿子还愁?这年头,有钱就行啊”难免一声长叹。
  “瞧你这话说得,什么钱不钱的。”高君行的爸爸,热情的邀请老张进屋,慌忙的去找茶叶,“你看看,这茶叶还是”
  话还没说完,扭头就瞧见老张早就不见了,“人走了?”
  在厂院里,上官策一行人已经逛了好几个车间,站在厂房门口,感受着过堂风带来的阵阵凉爽,厂房大门前的野草随着风的吹过,弯腰再直起,就想好是人生的起落一样,有高有低。就这样停下脚步,眼前难免恍惚,不禁想起二十年前,厂里面工人们热火朝天在工作;下班后接孩子,和同事也是邻居们一起聊聊工作生活的事情;吃晚饭到球场看篮球比赛、看电影;退休工人们在老年活动中心下棋、打门球;平时受伤了,可以到厂办的医院来看病
  那时候,这个厂子曾经带给全厂职工,四十多年稳定的安全感,可是现在呢?讲起来真是意兴阑珊,不知从何说起。
  再看看,现在偌大车间看起来空空荡荡的,和记忆中热火朝天机械轰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就在上官策站姿这里正在观察、回忆思考的时候,突然间被一声,“三带一!”给惊住了。上官策先是看看身边众人的,尤其是管道阀门厂的陪同人员,他们的表情都很尴尬。
  那边——“炸!想不到吧!”仔细一听声音好像还很熟悉,上官策丢下众人,加快了脚步寻声往那个小小的角落里面走去。
  在车间里面的某个角落里面,陈小军、马强、王谦在打斗地主,每个人的脸上都贴着长短不一的各种纸条,一个个眉飞色舞、张牙舞爪。
  “贴上,贴”陈小军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看见众人,脸色一变,周围的人也在一瞬间看到领导们来了,不到三秒钟,大家一把扯掉自己脸上的纸条,惶惶然站起来,“主,主任。”说完,一脸的赔笑,点头哈腰,“您,有事啊?”
  上官策走进了,才看出来这是自己的发小,心里百感交集,抢在主任开口之前,先说话,“有事,”说着缓步来到几个人的周围,低着头看着地上简易的打牌摊儿,点点头,随即抬头看着陈小军。
  在他低头观察这些的时候,管道阀门厂的陪同人员一个个脸色铁青的来到陈小军跟前,瞪着眼睛压低了声音,教训着他们。
  陈小军原本的注意力全都投射在主任身上,低着头,脸上陪着笑,出于好奇,他转头看着上官策,很快他就认出了衣冠齐楚的童年玩伴,同时他身后的马强、王谦也都认出这是上官策,几个人表情复杂,恨不得赶紧找个地缝钻进去,全都猥琐着,不由自主的往后面缩身体。
  上官策观察完地上凌乱的纸牌,回头看看眼前这些人,开始脸色还不好看,可是当目光相对的一瞬间,他笑了,“来,一起玩一局?打得多大的?”
  “没,没来钱。”马强吞咽了一下口水,略带结巴的说。
  上官策不自觉的把双手插在兜里面,盯着这几个人看了几秒,突然一脚踢飞了地上那些乱七八糟的纸牌,也许是用力过猛了,纷纷纸牌翻滚着飞起、再落下。
  “你算老几?”陈小军一扫刚才的自卑感,脸上浮现出一种很复杂的笑意,随后越来越浓,最后他提纲了嗓音说道,“你行啊,你算老几啊!你以为这个厂子现在就是你的啦!操心早点了吧!”
  “就是的!”众人纷纷附和。
  “你们几个怎么说话的!”旁边的管道阀门厂的人员,终于找到了机会,开腔了,“赶紧回去干活!这个月”
  “这个奖金没了?”陈小军摊开手,笑嘻嘻的看着大家,“你倒是发一个我看看啊!装什么大尾巴狼!”说完,冲着自己身边的哥们使了个眼色,到了这一步大家反而是轻松了,摇头晃脑袋的往车间深处走去。
  “站住!”上官策加快脚步走到他们跟前,回头对众人说,“我们几个有些事情要私下谈谈。”说完加快脚步走到了陈小军他们的跟前,看到这几个人虽然停下脚步但是却不肯回头看看自己,上官策的脸上难免有些尴尬,想伸手拉他们一下,刚伸出来的手被无情的甩开了。
  “有话说话!”陈小军一脸的不耐烦,嘴角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开始是微笑,最后变成了爽朗的大笑,身边的哥几个看到过他这个样子也很不解,马强拍拍他的肩膀,王谦则将脸扭到一边那副表情表明了一种态度和情绪,最终陈小军停住了笑声,认真的看着上官策,“怎么着,想训我们?那也得等你们真的买了这个厂子再说啊!现在早了点吧?”
  上官策一只手紧紧握在一起,就像他今天的心情一样,这一天来,他的心情一直都是这样蜷缩着,不舒展的,憋屈的,绝对不是眼前这些人自以为的得意洋洋。他一脸诚恳的看着眼前这曾经非常熟悉的脸,“没那意思!这几天忙,我和高儿早就商量好了,等过了这一两天咱们哥几个得好好聚聚。”
  “聚?”陈小军、马强、王谦几双眼睛看向上官策,“行啊!有吃有喝咋不去?正愁没饭辙呢!”
  看着这接个人的侧脸,在看看车间里面沉寂得几乎压抑的气氛,回想二十多年前,如果是在这样的一个时间段来到这里,还没进门肯定先听到阵阵轰鸣的机器声响,咔嚓、咔嚓。刚到门口,就可以闻到冲面而来的机油的味道,小时候觉得那样的味道是难闻的,刺鼻的,现在想起来都是回忆的独特,如果再往里面走,就能看见工人们各司其位,有条不紊的工作。再看看现在
  灯光下的高君行和张依然,聊天已经进入尾声了,男的表现得感慨万千,张依然看着他冷不丁问:“你说马克斯.韦伯的商业精神?关于商业精神你是怎么理解的?”
  “我想,二十年前,这个工厂是无所谓商业,因为都是市场经济,可是它却能给大家带来安全感,在这里工作每个人都很幸福。现在想起来我还会想起每次下班的时候厂大门一开,工人们骑着自行车,叮铃铃的车铃声仿佛是世界上最好听的音乐了。”高君行回响着,那时候人们的理想是,“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样的声音好像回响在遥远的回忆深处,那里面有种满杨树、梧桐树的院子,绿阴如盖,我们的视线超越的时空来到了当年。深深探进家属院大路,不到五十米就就可以看到篮球场,每个月到了特定日子,都会播放电影,播放的时间都是在晚上。
  喇叭一样的大的灯下面,各种小虫子像是时光的拂尘一样嘻嘻哈哈的上下窜飞。操场上每到播放电影的时候都是人生鼎沸、热闹非凡的,大家说笑着,浩浩荡荡往同一个方向走去,很有点赶集的气势。无论大人小孩,每个人手里都搬着小板凳来到这里。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这个球场不是播放电影就是举办篮球比赛;篮球场后面是幼儿园,墙面上画着橘色的大蘑菇、小白兔,一片阳光美好的模样,幼儿园大门紧锁,可是我们依稀可以看到里面天蓝色的滑滑梯在书丛中冒着一个小小的头,好像是在给人打招呼一样;幼儿园的后面并排立着两所学校,一所是厂小学中学、一所是厂技校。走进厂小学里面满眼看到像是云朵一样的合欢树,合欢花儿轻轻盈盈地立在树枝头。
  蓝天在上,流云非转,高君行说的那句话随着如无如烟的白云,淡淡回响,壮有所用,幼有所长
  我们的目光,再投向小学校园里面,此时正是下课时分,孩子们有的再拍画片儿、有的跳绳、有的在玩七巧板、孔明锁,上官策神秘兮兮招手让大家过来看看,张仲淹、高君行、欧阳欲晓、张文和李小光跑了过来。上官策从自己的书包里面拿出了一小包一小包的酸梅粉、西瓜泡泡糖、神力奶宝、大白兔奶糖,冲着大家一笑。几个孩子一涌上来,见者有份。
  “别让老师看见!”
  “知道了!”
  “你发了?哪来的钱啊!”孩子们一边分享着此时的喜悦,一边快速的挑选自己喜欢的零食。
  就在此时,上课铃声响起,孩子们纷纷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语文老师从容不迫的走上讲台,在黑板上写下《十里长街送总理》,然后回身冲着大笑微笑,“同学们,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因为我们班同学表现特别突出,所以两周后会有领导进班听咱们的课,我希望同学们在这两周里面都好好准备,争取在那一天呈现一节令人满意的优质语文课!”
  小孩子嘛,总是容易兴奋的,经过老师这么一渲染,一张张笑脸上立刻洋溢出自豪的笑容,他们绝对相信,这样的殊荣只有自己班可以得到,别的班都靠边站!
  “为了保证呈现出最完美的课堂,这两周我们的语文课都重点预习这个篇课文——《十里长街送总理》,希望同学们都认真预习,老师会挑选班里面表现最好的同学在那节课上回答问题。”
  老师此话一出,教室里面的一个个小身板瞬间就像是喝饱了阳光雨露的小麦苗一样,立刻呈现出生机勃勃的昂扬姿态,腰板坐得很直,脖子伸得很长,抱臂坐直的姿态无比标准,任谁看了都是祖国的花朵,未来的希望。
  全班同学都这样坐得很直,对于欧阳欲晓来说是绝佳的掩护,此时的欧阳欲晓弯着腰低着头,抽斗里面放着刚从上官那里搜刮来的神力奶宝。当老师在滔滔不绝给大家在做思想动员工作的时候,她偷偷撕开了零食的包装袋,老师每说一句话,她都在底下消悄悄的做自己的小动作,含一块神力奶宝在嘴里面,入口即化的感觉真是让人上瘾。正在在得趣的时——
  “欧阳欲晓!”老师站在讲台上表情严肃的看着坐在后几排正在吃零食的欧阳。
  听老师猛然这么叫自己,刚刚含了一块奶包的欧阳欲晓随即一愣,下意识的站起来,拼命的把嘴里面的零食往喉咙眼儿里面咽。
  欧阳欲晓童年时那张婴儿肥的脸蛋,逐渐变化,短发一寸寸变长,成了现在的长发披肩,脸上的五官也慢慢张开了,变成了此时成熟稳重的模样。就像是电影里面的蒙太奇镜头,我们现在看到的是——
  二十年后的欧阳欲晓,艰难的提着贴着各国国旗的铁皮行李箱,一个台阶一个台阶的上楼,嘴上自言自语道:“我的天啊,这破房子没有电梯真不方便!”
  老式的房子不仅仅是简陋这一个问题,因为楼梯窄,所以一旦需要负重前行就显得格外的困难。好不容易,欧阳欲晓提着箱子来到了老爸家门口,还没敲门就听见里面有人充满兴奋且中气十足地大声嚷着:“自摸!”
  身在外面的欧阳欲晓翻了翻白眼,一脸的无奈,用手用力的拍门,啪啪啪——“爸,我回来了!”
  里屋烟雾缭绕,正在洗牌的欧阳老爷子,皱着眉头十分不情愿的站起,对着大家说:“先替我,码着,我去给丫蛋开门。真是的,”竖着已经走到了门口,提高了嗓门,“你不是出去玩了吗?怎么就回来啦!”
  先是内门开,然后是防盗门开,欧阳欲晓拉着箱子进来,冲着正在垒长城的各位叔叔阿姨们点头示意,接着冲着准备回到牌桌上的老爸横眉立目,“你这老头子怎么回事啊?还不让我回来了!”
  坐在牌桌上已经进入战斗状态的欧阳老爷子,一边出牌,一边眼皮也不抬的说,“人家回家都带男朋友,外孙子,你有啥?看着你就发愁!”
  周围一起打牌的牌友们都忍不住笑了,“这事着什么急啊!”
  “我怎么不着急,都三十多了!我看算是砸手里了!”
  “我就说了,不愿意回来嘛!怎么砸手里了!”欧阳欲晓来到自己的房间,丢下箱子,捂住自己的心口,感觉气憋,真是的,要不是张仲淹死气白咧的要求自己回来聚聚,她才懒得回来呢!想到这里,她来到卫生间擦了把脸,来到老爸身边,先是看看牌面,实在是看不出什么名头,就开腔说,“听说高君行回来了?”
  啪——一张牌丢出去,欧阳老爷子的脸色不是很好看,周围的气氛因为这个名字都改变了味道,好半天,老爷子才吐出几个字,“哼,衣锦还乡。”
  下手边的牌友,一边看着手里面的牌,一边小心翼翼的看着欧阳老爷子的脸色,“刚才我们说的”
  哗啦——欧阳老爷子把牌一推,烦恼的摆手说,“不打了,不打了!闹心!”
  在座的各位面面相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刚才那位慢慢站起身来,但是也没有站得很直板,欠着身子,微笑着,“别上火啊!大家伙儿,这不是想找您讨个主意嘛”
  半天,欧阳欲晓看到自己老爸没有说话,可是嘴角却一直抽搐着,她的心里一阵紧张,除了奶奶那年去世了,她几乎没见过老爸这样难过过,后面那些人还在絮絮叨叨的说着,关于厂子要被收购了,自己以后要怎么办的问题,“这样吧!”其中有人装着胆子,高声说,“欧阳主席(工会主席)只要您发话,大家伙儿立刻组织人去闹”
  “闹?”终于,欧阳欲晓的老爸忍不住发作了,猛地站起身,瞪圆了眼睛,抬起手把牌桌一下子就掀翻了,哗啦——一张张麻将就像倾倒的长城一样,哗啦啦落得满地都是,咣当一声,桌面重重的贴近了地板,结结实实的亲吻了大地。
  欧阳欲晓在一边直冲大家使眼色,众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都诺诺的出去了。
  “慢走啊!”站在门口,欧阳欲晓看着大家背影消失不见了才关上门。转身来到老父亲跟前,看了看他,没有说话,弯下腰扶起桌子开始收拾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