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回来了

  郁郁葱葱的梧桐树荫遮住人们头顶的那片蓝天,从树叶间的缝隙中可以看到淡淡蓝色和大朵的白色。高君行在轿车上,身体坐得笔直,眼睛看着前方,脸上的表情虽然沉静却有着一丝很明显的志得意满。终于他没忍住内心的某种情绪,探腰、伸手拍拍坐在副驾驶位儿上的上官策。上官策好像知道他早晚会忍不住和自己说点什么一样,回头看着后面坐着的高君行,缓缓一笑。
  “你现在想什么?”高君行身上笔挺的银灰色西装,低调得泛着暗哑色的光泽,就像他现在这个人的气质一样。
  上官策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点笑容,和煦如春光,也许侧身往后面看姿势并不是很舒服,他很快恢复了如常的坐姿,看着前面的公路,笑着说,“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你这厮,装!”高君行在后面狠狠捶了上官策一下。
  公路上飞速流转的汽车,带着各自的故事,穿过高楼林立,穿过梧桐树,来到一片带着明显的前苏联气质大板房的社区,灰红色的楼房整齐的并排站在一起,岁月的沧桑扑面而来。楼房林立,错落有致。在大门口前面一排梧桐树下横着一个大大匾额,上面写着M市管道阀门厂家属院。高君行和上官策两个人的目光同时被匾额吸引,透过车窗注视着眼前的这一切。
  云朵、树影、楼房在车窗上溜走,两个人的表情在这样的隐蔽下闪着难掩的激动。
  轿车很快就停在了一个谈不上破旧,但是很有八十年代初期建筑风格时代感的厂门口。
  依旧是管道阀门厂,依旧是原来的模样。恍惚中就像是做梦一样,二十年前这里的模样和现在重合交替,人生好像就是这样的让你分不清这到底是否真实。
  车门打开,高君行从轿车里面出来,先是环顾一下四周,此时他的脸上带着一种天然的神气,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少年的时光,而那样的日子却是很久没有出现过得了。
  他的目光一丝不漏的扫着自己眼前的一切,包括厂大门、包括眼前站成一排迎接自己的人群、包括被磨得几乎反光的石板地、包括厂门口那一排排的梧桐树。在他身后的上官策则显得谦虚谨慎得多。
  高君行观察完毕,并没有急于上前,而是不引人注意的往上官策身边凑了凑,小声说,“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什么话?”上官策反问,带着一脸的不解。
  “就是韩信回乡,什么衣锦不还乡”高君行眼角的余光扫着上官策。
  “什么啊!”上官策白了他一眼,嘴角没动,但是可以听到他的声音,“那是富贵不归故乡,如锦衣夜行,谁知之者。德行!”
  高君行笑了笑,不以为意,立刻站直了,大步流星向前走去。
  此时的厂大门口,称得上彩旗飘扬、气氛热切但不失庄重。这已经是这个工厂迎接客人最高的规格——领导亲自在门口迎接,随从的有厂新闻部的来摄像。当然了,有头有脸的人物也是必不可少的。
  为首的是厂长董世宽,穿着掩盖了自己个性的白衬衫深色的裤子,眼神中含着热烈的光芒,看见高君行趋步上来热烈握手。
  董世宽和高君行两个人带着略带浮夸的表情亲切握手,周围的闪光灯噼里啪啦的闪着光,很快又熄灭了,其中一个剪着短发的厂部女记者,快步上前,拿着话筒采访高君行,高声问:“这次收购,您觉得难点是什么?”
  就好像是摆拍的一样,高君行回首微笑,故意制造出一种高深莫测的表情,“我想,应该是马克斯.韦伯的商业精神吧。”声音不大,可是足以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到了。
  没错,高君行这次回到故乡的目的就是想把这个让他爱过、恨过的地方收入囊中,好像只有这样,自己的成功才算得上更圆满。
  很快,一行人就走进了厂会议室。走进这里,双方宾主落座。
  董世宽用眼上下打量着高君行,只觉得他相貌普通,如果非要赞美的话也只能说长相周正而已。看到双方都已经坐好了,董世宽世故的一笑,“清代诗人袁枚曾经写过这么一首诗:春风如贵客,一到便繁华。我想这首诗正印证了我此时的心境,”说到这里,笑了笑,观察着对方脸上的神色,接着再往下面讲,“我想,高君便如贵客,我们这里也将会迎来一片繁华。”说完,厂里面那些下属习惯性的拍手叫好,都表示董厂长这话说得很有水平是恰如其分的。
  高君行和上官策相视一笑,高君行身子往后微微仰了一下,环视一下四周,甚至看到了房顶角落里面的蜘蛛网,然后收住目光,看着董厂长,“我是这里的贵客?”他笑了笑,“我从小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我,是这个厂子的家属。”
  董世宽听他这么说,有点尴尬,略略思忖一下,赶紧接话,“所以您对这里是有感情的。”
  “现在是会议室,就不要谈什么情怀、感情了,就像是我刚才谈到马克斯韦伯,什么是商业精神?商业精神就是追求经济利益。简单的说我来到这里就是来追求经济利益的。”讲到这里,高君行打量一下四周人们的表情,继续说,“我们废话少说,开始进入正题吧!”
  董世宽脸上微微一怔,可是很快也恢复如常了,笑着点头,“很好,下面咱们直接进入主题,我先来介绍一下我们厂目前的情况。”
  上官策坐在高君行的身边,耳朵听着董世宽的话,眼睛看着杯子里面碧绿的茶叶,心里在想,这个厂子目前这种破落的模样,再创造价值的几率有多大?想着,回头看着高君行的侧脸。
  厂家属院好像是以往那样,在一排梧桐树的庇护下,坐着一群无所事事摘菜聊天的老太太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刀刻一样的皱纹,闲闲的聊天,操着天南海北的口音。很多年前当她们还是少年的时候随着父母支援内地建设来到这个城市,眼看着父母们创立这个工厂,最辉煌的时候是他们见证,如今他们已经白发苍苍也不可避免的要目睹这个厂子日渐的衰败。时光悠悠,他们老了、厂子也破落了,仿佛在这个时空里面唯一越来越好的就是这一排排的梧桐树了,绿阴如盖,她们在一边摘菜,一边议论着。
  “说是要收购!”
  “谁来收购?”
  “老高家那小子!”
  “他?!”其中一位大妈睁大了眼睛,一脸的不可思议,“咋会啊!”
  “那咋不会?”有人撇撇嘴,亦在感叹,“据说,老厂长的儿子还在给他打工呢!”
  “那是胡说,老厂长儿子不是在做房地产吗!”
  “哎呀,我说的上官厂长!”说的人赶紧纠正了。
  “嗨,副厂长啊!”讲到这里,又补充了一下,“那是。”
  在老太太们聊天的传达室不远的地方,有着一间不算是很大的小饭馆,但是装潢也算是温馨,主色调是象牙白和橘红色,灯光打开有着一种朦胧的美好。一个长发轻挽的女子,穿着干净整洁的衣衫,脖子上因为打扫卫生儿冒出的一层薄薄的汗珠,一张张椅子被她灵巧的放下,摆好。
  饭馆门外,有汽车停下,刹车声响起,紧跟着是车门打开的声音。脚步声传来,女子抬起头看着逆光中出现的男子,微笑,“来了!”
  男子不急于回话,放下手中拎着的各种菜蔬,脚步着急的来到墙角处挂着的电视机前面,啪一下子打开了电视,开始调台。
  女子看到他这样,不自觉的也放下了手中的扫把,问,“干嘛呢?”
  这个男人的名字叫做李小光,女子叫做张文。是二十多年和高君行、上官策、欧阳欲晓、张仲淹一起在这个家属院里面叱咤风云,大人看了皱眉,孩子们看了想接近的“孩子头”。如今孩子们渐渐长大,每个人就像是发育成熟的星球,一个个走上了属于自己的轨道,好久没有再相聚了。
  张文看着李小光像是在电视前面长根了一样调着台,好奇的问,“问你呢,你想看什么节目啊!一大清早的。”
  李小光并没有回头,“我问你,咱们厂电视台是几频道?”
  张文看到没什么大事,接着摆弄自己的桌椅,有一搭没一搭的回复着,“嗨,你看这个干什么!”
  李小光猛地回头,看着张文,脸上的表情因为兴奋,带着不自觉的喜悦,“你不知道?高君行和上官策他们回来了!”
  张文听到这里,身子顿了顿,但是很快就恢复了刚才的动作,头也不回的说,“呵。”
  李小光看到张文那个样子,心里面泛起一种古怪的酸意,“怎么了?还没忘了?”
  张文听到他这样阴阳怪气的说话,抬起脸狠狠的白了李小光一眼,很想发作,但是又忍住了,只是厉声说,“我看你是没事找事了吧!还不赶紧干活!”
  就在这时候,电视台适时的播放出来高君行在厂会议室的画面。画面一扫,上官策也出现在电视机上,但是很快就消失了。看到这儿,就连张文也不自觉的放下了手中的扫把,看住了。
  李小光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她脸上的表情,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然后小心翼翼地靠近了她,用胳膊肘碰了碰张文,“怎么样,还是那么帅哈!咱们的二爷!”
  “二你大爷!”张文狠狠在李晓光的胳膊上拧了一把,又踢他一脚,“赶紧把菜放到厨房去!别耽误事!”说到这里,就听见电视上面短发干练的女主播对着大家宣布,来访的贵宾是要洽谈厂子改革事宜的。
  “哼!”抬起地上的菜蔬扛在肩膀上,李晓光冷笑一下,“妈的,卖厂子就是卖厂子了,别整这没用的!改什么革!”随着声音的远去,他应来到了厨房,看不见踪迹了。
  站在电视机前,张文全神贯注,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紧紧盯着,不肯放过一点点细节,可是电视上面已经不在播出她想看到的内容了,尽管如此,她还是这样看着、看着。好一会儿又像是想起什么一样,拿出手机打开微信,正巧看到朋友圈里面欧阳欲晓发了一条朋友圈。迫不及待打开看看,只瞧见一张她的生活照,照片里面欧阳欲晓披着长纱,站在海边一脸的惬意。
  那些年,我们一起追过的女孩和那些年我们一起追过的男孩,张文的心里默默的想。
  “告诉你,”随着李小光说话的声音响起的还有桌椅噼里啪啦的撞地声,“别走了魂儿!”
  “你没事干了?干活去!”张文厉声说。
  一间装饰豪华的办公室里面,黑色的间键盘上一双关节粗大的手,正在飞快的敲动着,很快就,右手移动鼠标,电脑的屏幕上就出现了高君行和上官策一起与董世宽相谈甚欢的场景,画外音是一个声音娇俏的女子在介绍着管道阀门厂的悠久历史和“雄厚的”背景。
  啪,打火机盖儿打开,一缕火苗窜出来,点燃了男人嘴唇上叼着的香烟,深吸一口,再轻轻吐出。男人站起身来,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天是蓝丝绒一样的美丽,看久了,眼睛会觉得生疼。夹着烟卷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站了一会儿,从兜里面掏出了手机,打开微信,看到了欧阳欲晓的照片,微笑一下,然后找出对话框,对着微信上的欧
  阳欲晓说:“喂,干嘛呢?找个时间,哥几个聚聚?”
  很快,叮的一声响起,对方回过话来,欧阳欲晓轻松的声音传来,“可以啊!不过我现在在休假!”
  “呦,我们的大医生,难得啊!”
  “偷得浮生半日闲!”好像隔着微信都能看到那边微笑的脸。
  “是是是,你忙!我们都闲!”说完这句话,再想一下,又说,“真是的,要不是当初我点子背,现在偷得浮生半日闲的人是我,好吧!”
  先是一个打脸的表情传过来,逗得人发笑,紧接着,欧阳欲晓的话传过来,“你?你现在要是还没忘了,小时候写作文说自己想当医生也行啊,来考医学院啊!”
  “你不怕我抢你饭碗啊!”
  “怕,怕得要死!劝人学医,天打雷劈!你该庆幸,现在是老娘在替你受罪!”
  男人笑了,他是——张仲淹。管道阀门厂老厂长张厂长的大公子。想当年他们家老老爷子,也就是张仲淹的爷爷特别崇拜宋代名臣范仲淹,于是乎,这么个轻率的名字就诞生了。从小张仲淹就听爷爷絮叨,人生在世,不为名相必为名医,所以小时候,张仲淹写作文都是说自己长大了要当一个好医生。没想到最后当上医生的反倒是欧阳欲晓。
  对着手机,听着欧阳欲晓这么说,张仲淹会心一笑,“对了,忘了告诉你,八爷和二爷回来了!”说完,他表情稍微凝了那么一下,好像是这么简单的、并且是应该是喜悦的话里面包含着很多难以言说的别的意思一样。所谓的八爷和二爷就是高君行和上官策,小时候外号是这样的。
  “我说呢!行啊,你们联系上了,等我回来啊!”欧阳欲晓回复。
  把手机放进兜里面,张仲淹深深叹了口气,自言自语着,“接下来呢?该怎么着呢?”
  一间老旧但是整齐、干净的住宅里面,发黄的家具紧凑而规矩的站立着,大衣柜、老式沙发好像都带着改革开放初期那种张扬、老旧的气质;墙壁还有一些很有时代感的小玩意,比如:收音机、老型号的电视、泛绿色的电冰箱;一张可折叠的桌子上摆着几个家常小菜:卤猪头肉、花生米、蒜汁茄子,一个小酒盅里面盛满了酒。老高穿着宽松的白背心,看着电视上儿子——高君行的脸,喝下一杯酒。在他的头顶上有一幅爬了灰的字——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一口酒,顺着喉咙咽了下去,放下酒盅,老人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年幼的高君行在家里面叫喊,“你敢打我,我到公安局告你去!”说完满屋子跑。
  年轻的老爷子在后面拿着尺子追着,“告,你告!”说着,气愤的挥着尺子大声喊,“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
  两个人追逐了一圈,终于大人制服小孩,“你就是告到公安部去,老子也照打你!”扒下裤子把小高君行的屁股打得啪啪直响。
  回忆中,那张稚嫩的笑脸此时和电视上沉毅的面孔重合了。
  在电视机的旁边有一张黑白照片,是高君行妈妈的。这是一张遗像,照片中的老太太看起来一副慈眉善目的笑容,老高打了一个饱嗝,想象着此时的老伴儿应该坐在一边的沙发上扇着蒲扇看着电视上的儿子,脸上有着难掩的喜庆脸色,偶然间听到老头子在一边打了一个饱嗝儿,不满得白了一眼。
  可是想象终归是想象,现实中,沙发上什么也没有
  此时厂家属院门口那群摘菜的老太太们,此时都忙好了自己的手里的事情。看看天色不早了,纷纷道,“该去回去啦!”
  其中一个长相精刮的老太太看着自己旁边的那着斑驳岁月痕迹的厂家属院牌子,冷笑了一下,“说完蛋就完蛋,这年头。”
  恰在这时候,一位器宇轩昂的老人——上官老厂长拎着菜篮子,路过。看到他,大家纷纷叫住,询问他关于收购的事情。上官老厂长打了个岔,赶紧离开了。身后是老太太们议论的声音传到他的耳膜,无非是讨论厂长的孩子不如工人的孩子,还讨论着好好的厂子收购了就是改朝换代了,厂子可能就完了。上官厂长步子的越来越快,脸色也越来越不好。
  时间像是一条巨龙,带着岁月的光斑,往后面退,把大家的回忆都带到了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的这座工厂正值壮年,大喇叭里面播放着邓丽君的《甜蜜蜜》,厂大门一打开,就像是泄了闸的洪水一般,随着震耳欲聋的自行车铃声,劳累了一天的工人们,踏着《甜蜜蜜》的音乐,甜蜜蜜的下班回家了。
  厂幼儿园里面,所有的孩子们胸前都別着一条小手绢,小肚兜上面还绣着管道阀门厂幼儿园的字样,小肚兜有的干净、有的脏兮兮、有的手绢在上面胡乱別着。男生们在教室里面玩警察抓小偷的游戏,瘦高的高君行大声宣布自己只能当警察;女生们大部分安安静静的坐在小板凳上等着老师给自己扎小辫。其中一个胖乎乎的小女孩,站在一群男生中间要求大家都要听自己的,愿赌服输,石头剪子布输了就要当小偷。高君行输了,不肯当小偷。
  胖乎乎的小女孩气愤的插着腰瞪着眼睛看着他,“你敢不听我的?”这个小女孩便是欧阳欲晓,她的身后是张文、李小光,那两个小跟班的表情是如出一辙的不可置信,小小的脑袋里面还没有想通,怎么还有人不听欧阳欲晓的话呢?
  高君行和欧阳欲晓两个人一言不合,扭打在一起,班级大门打开,老师进来带着牛魔王般虎视汹汹的劲头儿拽着高君行的脖子,像是拎着萝卜一样把他拽到一边,狠狠教训着,“就你皮,又是你!看你爸来了,我说不说!”。
  “老师!”一个清脆的男生响起,年纪小小的上官策一本正经的看着老师,圆溜溜的大眼睛透着单纯和可爱,“老师,”他指着一边趾高气扬的欧阳欲晓,“你怎么只批评高君行,她也打架了!”
  老师看着上官策一时语塞,大概也在盘算着眼前这个上官策是科长的儿子,她并不想在上官科长心里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只是对着男孩傻笑着,还没想好怎么回答。
  谁知道这时候刚才在一边玩魔方的张仲淹攻克了手里面的难关,放下了魔方趁着大家都乱着,人不知鬼不觉的来到了大家的中间,坚定的说,“小男生不能打小女生!”
  还是厂长的孩子明白事理,老师看着穿着体面的张仲淹心里脸上满是赞许,于是回头看着浑身脏兮兮的高君行说,“听见没有!不能打女生!”
  “那能打男生啦!”高君行仰着头大声问。
  哗——同学们大笑起来,,老师顿时气得脸蛋通红,大声吼一声,“别笑了,都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去,我数123!”
  如听佛语一般,孩子们就像是一群小猴子一样纷纷归位,一时间教室里面鸦雀无声。
  再看看欧阳欲晓和高君行还执拗的站在老师身旁,互相不服气的怒视着对方,老师无奈,对着厕所喊来了保育员,两个孩子被老师各自领开擦洗干净。
  这世界终于安静了,配班老师端来了加餐,威胁着孩子们不好好坐着,就不给发加餐。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就连最不听话的高君行和欧阳欲晓也都端端正正的做好了,小眼睛巴巴的看着老师,表现的就像是一个好孩子一样。
  三位老师一个个发完了加餐,发现盘子里面还有一份,便问,“还有哪位小朋友没有发到手?”
  张仲淹举手说,“老师,上官策在厕所!”
  厕所里面,小小的上官策蹲下来解大号,颤颤巍巍刚擦完屁股,站起来,可是腿太短了,一下子掉到了便池里面。哇——一声,他恐惧得哭了。老师闻声赶来,先是一脸嫌弃,然后乱了一阵,老师们有拿备用衣服的、有去端清水的、主班老师把他擦干净了,抱到睡房里面换衣服。当然,脸色是十分不好看的。上官策这时候不哭了,低着头看着老师。
  “裤子呢?”主班老师回头问配班老师。
  “上次带走了,还没带过来。”
  “把李小光的裤子拿来先给他换上!”老师们出去了。
  趁老师不注意,上官策光着小屁股再次跑了出去,来到厕所,按照刚才的步骤,蹲下来,再次站起来,脚一滑又掉进厕所便池里面。哇的一声,他又哭了,高君行和张仲淹等看热闹的小朋友跑到到了厕所,看到他忍不住大笑。
  在院子里面玩拍手歌的欧阳欲晓听到笑声,跑到男厕所门前,踟蹰了一下,但是经过考虑还是冲了进去,瞧见上官策的样子,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看到有人来参观自己现在的惨状,上官策哭得更加伤心了。以欧阳欲晓.高君行为首,孩子们都围在厕所门口,有的捂着嘴笑.有的捂着鼻子表情夸张的窃窃私语.有的哄然大笑,班里另外两个也算得上有头有脸的叫陈小军和马强的小朋友则瞟了一眼以后,拍着手满院子乱跑着,充当小喇叭广播站的功能,在大喊大叫着:“哦,上官策又掉到粪坑里面啦!!”
  在厕所里面的上官策显然是注意到了大家看笑话的状态,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那哭声震耳欲聋。
  小朋友们看到他哭了,都捂着耳朵,从表情上看就好像是受到了原子弹爆炸的冲击一样。
  “怎么了,怎么了!”老师们闻讯赶来,看到眼前的场景,也都崩溃了。尖叫着,拉起上官策“你怎么这样!你怎么这样!”
  谁知道,上官策努力的挣扎着,不肯跟老师离开这里,呜呜咽咽的说:“我不去,不去教室!我要在这儿!”
  孩子们一脸嫌弃,躲在老师身后,只剩下欧阳欲晓和高君行目不转睛盯着他看。
  “你这孩子,你到底想干啥!”老师的耐心已经要耗尽了。
  欧阳欲晓看看身边的高君行,高君行小小的脸蛋上有些狡黠的微笑。
  上官策此时已经没办法再关注别人看自己的眼光了,咬紧牙关,“我要自己拉臭臭,我要……”
  没等他把自己想说的话表达清楚,陈小军在人群后面,大喊着,“你想吃屎!”
  哄……孩子们再次起哄。老师回头,冲着看热闹的孩子们吼叫,“都给我回教室!!”
  善于察言观色的孩子们,看到老师真的生气了,就像是一群小马一样往教室跑。
  “我数三声数……”
  “不!我不!”没等老师说完,倔强的上官策也提高了尖细的嗓门,嚎叫着,“我不!”
  老师怒目看着浑身有些臭味的上官策,几乎气得发晕。就在这时高君行稚嫩的声音响起.“老师,扣他小红花!”
  此话一出,第一个看向高君行,对他投向敬佩目光的是欧阳欲晓,两个人只是默契的交换了一下眼神,只是两秒,很快欧阳欲晓也附和着,“对!扣小红花!”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刚才还和老师叫板的上官策还没等老师给出一个反应,立刻去听佛祖一般,迅速远离便池,来到了老师身边,擦干了自己的眼泪,一脸童真听话的表情,“老师,我听话!”
  换完衣服以后,高君行在左,张仲淹在右,欧阳欲晓在后,几个孩子簇拥着上官策相互搀扶着帮助上官策拉了一次臭臭,并且完美的站起来。
  耶!一系列高难度动作完成以后,孩子们击掌庆祝,笑成一团。
  幼儿园院子里面有滑滑梯、转转椅、跷跷板、秋千和各种小动物的装饰,喇叭里面播放出“爸爸妈妈去上班,我上幼儿园”的儿歌,大门打开,准备放学了。
  教室里面的孩子们听到儿歌,明白放学时间到了,立刻不顾老师的阻拦想往外面冲。最终,他们还是被老师制服了,听话的孩子,比如:上官策——老师当即在墙壁上的光荣榜上给他们印上了一朵小红花。相反的,不听话的孩子,比如高君行、欧阳欲晓之流则被老师揪着耳朵,叫到角落里面狠批。
  院子里面、班级里面、大门口全都是放学了的孩子们拉着大人的手兴冲冲的往外面走的身影。
  路上,接了孩子以后的家长们骑着自行车踩着梧桐树的影子,车轮转动,欧阳欲晓坐在自行车的前排杠上,不停地弄响车铃,突然鞋掉了;上官策老老实实的坐在自行车的后排座位上,看到欧阳欲晓的鞋子,赶紧下车,捡起来;一阵车铃声,高君行站在自行车的后排座位上,双手扶着老爸的肩头,看见欧阳欲晓的鞋子掉了,哈哈大笑起来。
  时光荏苒,回忆中那个小小的高君行变化成现在电视屏幕上那个衣冠楚楚的脸,李小光驾轻就熟的点上一支烟,转过头招呼着身后的热闹非凡的客人们。临转身前,啪的一下,她换了频道,音乐频道上正在怀旧播放邓丽君的《我只在乎你》。
  “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这音乐仿佛一直响在耳边。
  在厂里面,高君行一行人参观了整个厂子,绿树红花,阔大的厂房都没有什么变化,好像一位故人在这里沉默着等你们回来。
  上官策紧跟在高君行的身后,在他身边负责接待的厂工作人员一直想找机会对他介绍点什么,说点什么。上官策连连摆手,微笑着,“其实,我对这儿也很熟!”
  改革开放初期,国有企业风声水起,一个大型工厂就像是一个小国家一样,有职工家属院、有食堂、有俱乐部、有洗浴浴池、有幼儿园、有篮球场、露天电影院、子弟学校、小卖部、还有专门的广播电视台播出厂内新闻;冬天供应暖气,夏天,冰库里面有专门的工作人员制作冰糕、汽水供大家解暑。如今再回到这里,高君行和上官策有数不清的回忆,每一处,都能引起一个连一个的,关于他们年少的故事。
  树影摇摇,一个个厂房还是原来的样子,耳边偶尔飞过鸟鸣声、蝉叫声,可是就是再也听不见原本应该有的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声,看看四周,高君行和上官策内心都感慨万千。在厂子院里面转了一圈以后,高君行一行人再次回到会议厅,大家在商量收购的事情,董世宽站在投影仪前面,滔滔不绝的讲着,“咱们这个厂子现在有着将近将近四十年的历史,几乎是和共和国同龄的”
  高君行脸上带着隐晦的微笑着听着,看看身边的上官策,两个人目光交流,很快就达成了共识。
  上官策礼貌的打断了董世宽的话,环视四周,“其实,董厂长说的这些我想,我和我们的董事长是不需要再回顾的,就如刚才咱们已经讨论的过的一样,对这段历史我们算是参与者和见证人。在偌大的市场中我们选择回到这里,回到故乡,本身就带着一种情怀。当然了,做生意吗,自然是以盈利为本,这里,”讲到这里,上官策不自觉的用手中的钢笔点了点桌面,“到底有多少价值,我们比任何人,都清楚!”
  高君行笑着接过话,“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真的,二十多年前,我还是少年的时候,这里可不是这个样子,那时候这个厂子有着将近一千的工人,整个工厂弥漫着一种机器的轰鸣声,可是现在现在还有多少工人?”
  上官策老爹的家里面,装修的比较精致、大气。老厂长坐在沙发上,电视机转播着厂电视台的新闻,他手里拿着一块全国十佳单位的金牌子,含泪擦拭着,忆往昔,老人的手布满了青筋,手中的抹布一下下载金色的匾牌上摩擦着。皱纹交错的眼眸中有着红润,泪水想落下,但是却含着,迟迟不肯留下来。厨房里面,老伴儿在做饭,先是切葱花,然后从酱缸里面挖上一勺西瓜酱,灶上煮着面条
  时光闪过,二十多年前——
  刺啦一声,酱料进到锅里面,冒出阵阵浓烟,一双手捞起面条焯了一下冷水,盛在碗里面,浇上酱汁,一阵香气扑鼻而来,任谁看了肚子里暗的馋虫都会蠕动。
  隔壁客厅里面传来《非凡公主希瑞》——赐予我力量吧!我是希瑞!
  《非凡公主希瑞》的主题曲,在整个家属院上空飞驰,传到每个孩子的耳朵里面,孩子们从各自家里面跑出来端着饭碗,集中在上官策的家里面。那时候就是这样的,看个动画片也要集体行动,作为第一代的独生子女,他们孤独,但是也不孤独。
  上官策的家里面,孩子们坐在小板凳上,囫囵吞枣吃着面条,一个个小眼睛盯着电视机看。李小光擦着鼻涕,把碗里面的肉给张文,藏文皱着眉头,把那些肉丢在垃圾桶里面,“我不吃嘴半儿。”
  高君行建议一会儿大家玩捉迷藏,张仲淹反对,建议骑马打仗;上官策一脸无所谓,随便;张文同意欧阳欲晓的建议,玩过家家;李小光自然是跟着张文的意见走了,不管别人怒视自己的目光。于是大家决定吃完饭玩过家家。
  电视机上动画片结束了表演,希瑞公主现在虽然遇到了危险但是下一集里面,她肯定会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孩子们大口咽下了嘴里面的饭菜,丢下饭碗,准备玩游戏了。说到要玩过家家,张仲淹站在一边一脸不满的看着大家,哼哼着小声说,“真无聊!”
  高君行十分赞成张仲淹的看法,本想拉着张仲淹玩点别的,可是他的胳膊一把被欧阳欲晓强悍的抓住了,欧阳欲晓胖乎乎的笑脸,直愣愣看着他,“你到哪儿去?”
  “我?”高君行眨眨眼睛,东看看西看看,又转转眼珠子,半天才说,“出去消消食儿。”
  “不行!”欧阳欲晓坚定的说,“玩过家家,我当新娘,你当新郎!”
  一边的李小光擦擦鼻涕,一脸痴迷的拽着想要挣脱他的张文,笑嘻嘻的说,“咱们也结婚,我当新郎!”
  “不行!”张文和高君行几乎是异口同声的说。
  一边的张仲淹翻了翻白眼,一脸幼稚的成熟,鄙视的看着眼前这些孩子们。上官策则一副很无所谓的样子,看热闹。
  “我凭什么当新郎!”高君行抗议。
  “你忘了,你的名字!”欧阳欲晓插着腰,“你的名字是我爷爷起的!”
  “哈哈!”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上官策立刻来了精神,拍着手大叫着说,“我知道,我知道,东方欲晓,莫道君行早!你们是一对儿!”
  张仲淹在玩伴儿热热闹闹讨论谁和谁结婚的时候,自己也在认真思考着,如果参与这个游戏,自己是不是可以当个司仪什么,要不然,也太没意思了。听到上官策再一次抛出这首诗来,他预料到高君行肯定是要暴跳如雷了,顿时他浑身的神经都被调动起来了,立刻跳着拍手一遍一遍重复着这首诗,“东方欲晓,莫道君行早!”一遍一遍,围着高君行和欧阳欲晓转圈圈,很快这样的热烈气氛感染了除了高君行的众位孩子们,大家都魔怔一样开始拍着手念着这首诗,很开心的样子。
  高君行去打张仲淹,可是后来念诗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打不过来,而且现在的局势是他越是生气大家越是兴奋。最后,他找准目标,冲着人群一阵乱踢乱打,然后准备逃跑。张文见状就准备和欧阳欲晓一起去追他,可是身后的小尾巴李小光伸手拉住了张文
  二十年后,还是那双手,一把抓住了正在夹菜的张文的手。窗外月影摇动,不知不觉忙碌的一天,已经结束了。饭店关门了,张文和李小光终于有机会安静坐下来好好吃属于他们自己的晚餐了。
  “今天流水多少?”张文一边往嘴里面扒拉着饭菜,一边嚼着,一边给李小光夹菜,一边问。
  “1000。”
  张文点点头,“隔壁那个死女人,漫天要价,要是咱们,”说着放下饭碗,擦擦嘴,“把隔壁在盘下来,那就”
  “没事,一步步来吧!”李小光淡淡的说,然后抬眼看着张文,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接着说,“他们回来了,要不要见见?”
  “再说啊!”
  “你现在还想着他吗?”李小光憋了半天终于说出来了,话一出口,好像食欲也没有了,放下饭碗,表示自己吃饱了,抽出纸巾擦擦嘴。
  张文斜着眼睛,看着李小光,笑着问,“我想着谁?”
  “你别闹!”
  就在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时,外面一浪高过一浪的说话声音,打断了两个人的聊天。
  夜晚的狗吠声听起来很刺耳,成年的陈小军光着膀子在厂大门口,挥舞着臂膀,高叫着,“妈的,老子,半辈子了!半辈子了,现在”
  “好了!好了!”在屋里面竖着耳朵听的两个人很快就听出来这是马强的声音,应该是喝多了,舌头也有点大了。屋里面的张文摇摇头,站起身来准备收拾碗筷。
  “一刀切啦!咱们要被一刀切啦!”陈小军借着酒劲儿,声音越来越大,“妈的”后面断断续续的声音,已经听不太清楚了。
  家属院大门口,看热闹的老太太很快就聚集起来,本来就失眠,现在更像是赶集看戏一样,围成一堆儿,议论着。很快外面就呈现出热闹非凡的景象了。
  “知道吗,高君行,他要买这个厂子,我们,怎么办?”陈小军看到人多了,越来越起劲儿了,开始大呼小叫的讲起来,“谁不知道,资本家,都是那个吊样子,咱们,都他妈的得滚蛋!”
  实在听不下去的李晓光丢下嘴里面的烟,撇下张文,出门,上前拽住了那几个人。
  “老弟,老弟,时间不早了,早点回家吧!老娘,还在家里等着呢!”
  陈小军看到李小光借着酒劲,狠狠推了他一把,摇摇晃晃的喊着,“你妈的,想干什么?”
  李小光好脾气的搂着陈小军,好言好语的说,“我不想干什么,你喝多了,回家吧!”
  “对!”马强也喝多了,但是头脑还算是清楚,附和着,“回家,回家!”
  看到事情就这样马上要解决了,看热闹的老太太们指指点点的扇着蒲扇打着哈欠,也准备回家了,但是刚走没两步,就听见身后的陈小军,一下子甩开了李小光,大叫着,“我他妈的,没工作了,你要我回家!回个P家!”
  李小光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上。
  饭店里的张文,听着外面的动静,脸色越来越难看,在饭店里面转了一圈,一眼看到了地上放着的一堆啤酒,顺手拿起一瓶啤酒,开门出去了,“妈的,想造反啊!”
  来到外面,不顾众人的眼光,张文先是在一棵梧桐树下,啪——一声砸了手里面的啤酒瓶,顿时黄色的液体汩汩流出。拎着带着锋利棱角的啤酒瓶,张文指着他们,“都给我闭嘴!”说着,缓步走到陈小军的跟前,用手指点着他,“你想干什么?就你没工作?姑奶奶我现在不还是在自食其力吗?你半辈子工作没了,谁他妈的有!站着撒尿的,都别怂!谁不是三代人为这个厂子抛头颅,洒热血?你就光棍!”
  “哎。”旁边的老太太们也受到了感染开始小声议论起来,谈到自己年轻的时候,谈到自己的青春,“四十年了!咋就变成这样了。”有人感慨。
  看到张文手里面的啤酒瓶,陈小军的头脑清醒了不少,站直了,呆呆得看了张文一会儿,终于他就像是二十多年前那个
  孩子一样,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树影摇晃,月光朦胧,大家的影子,被月影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