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奔逃
这地处于北方穷山恶水间的镇甸,本不该如此富足祥和的,但人们偏偏是安居乐业,生活安宁。
其实这里原来也没村庄的,至少在十年前还没有。直到十年前的一天,这里来了一位大户,于是便有了村庄,也有了人烟。
大户姓洛,居于洛南集北三十里外山上,平日深居简出,建了一座凭栏山庄,而本地人都叫那“洛家堡”。这位洛大户据说是江湖上有名号的人物,可村中人却叫不上来。村中青壮年最大的愿望只是娶个媳妇,养两个娃娃,种块好地,安稳度日罢了。
村民感激洛大户帮忙建设村社,将村子叫做“洛南集”。
这几日,村中忽然多了很多带刀佩剑的外地人,通过搭话得知,他们是要到北山上的凭栏山庄,也就是村民口中的“洛家堡”去。这些人有男有女,短襟紧身打扮,大多三五成群,沉默寡言,一脸风尘却行色匆匆,胆小怕生的村人们见了就会躲的远远的。
赶路的人们一边望着那边山上被夕阳余晖所映照的堡垒,离目的地好像不远的样子,却是行了一日还未到,不由得暗骂着这穷乡僻壤的崎岖山路竟行不得车马。望山跑死马,这种道理只有亲自试过才明白。
夕阳之后就是夜。好在,前面有座客栈。
旅人行至院门,抬头看见竹竿上崭新的蓝布幌子被清风吹的飘起,用墨笔洋洋洒洒地写了“半程”两字,旋即苦笑了一声,跨步进门。
像这样一个村子,本没有多少来往的人,当然也不该有这样大一座客栈。但它偏偏就矗立在这儿,偏偏径直落在洛南集与洛家堡之间的山林中,偏偏离两地都是十五里路程。四周用竹篱围着,上下两层,有自家的水井,有十几间客房,还有个老板娘。
每一个旅人进门第一眼看到的人就是老板娘,第一个想到的人也是老板娘。
老板娘其实不老,至少看起来是这样的。没有人知道这客栈是何时有的,正如没有人知道老板娘的年龄。人们大多只惊叹于她的美丽,对于见过她的人来说,这老板娘已是天底下最美的女人。
一个美丽娇艳的独身女人,在这寂静偏僻的地方,开着一家客店,对有些人来说是莫大的诱惑,但是想着老板娘笑起来的模样,便没有人能按耐的住,他们当然也不可放过这样的机会,于是曾经有好事者们在夜晚摸进了那客栈。
不过教训是惨痛的,次日清晨,村民看见他们一个个都被人扒光了衣服,五花大绑在了村口的一棵树上,屁股肿得发紫,脸上身上还被人用墨笔涂写的一塌糊涂。有人问起原因,他们却只记得当晚上往客栈去了。
老板娘很爱笑,她的笑容很美,不过现下她的嘴角却有些僵硬。因为她现在很忙,忙着上酒上菜,算账找钱,开房打扫,刷盘刷碗。好些年的清淡生意,这阵子突然红火起来,一下子有些适应不了。
不过她乐意见着白花花的银子入账,这或许是人的天性。
“老板娘,我们这桌的菜怎么还没上,你这生意还做不做了!”有人不满地拍着桌子怒道。
“客官不好意思啊!您也看到了,我们这几天生意太好,人手不够,您多担待!”老板娘只得赔笑道。
这笑容简直甜得发腻,没有那个男人能扛的下来。
“兄弟,小声些,别吓着这位小娘子。生意忙嘛,可以理解。”那客人旁边坐着的一个男子看着老板娘满脸堆笑道“小娘子,我们这不急,你先去忙,先去忙。”
这男子身穿黑色劲装,生得高大黝黑,浓眉大眼,体型十分健壮,一举一动间显得龙行虎步,明显是个练外家功夫的行家。此刻,他正满脸灿笑的盯着老板娘,就像是一只发情的黑猩猩。
老板娘也在笑,在十分努力的笑,她正努力的不让自己把隔夜饭吐出来。
“那就多谢客官您海涵了,”老板娘带着最灿烂的笑容说道“这几天客人多,我家那口子也是忙得晕了头了,您先坐,我这就去后面催催他。”
这话虽是笑着说的,但重音却是落在“那口子”三个字上,意味简洁而明了,而且老板娘说完就走,没有半点犹豫。结果,这黑大汉只能看着老板娘翩然离去的婀娜背影,差点流下泪来。
老板娘三步并作两步转出后门,此时已是夕阳西下,离了店内的喧嚣,她才长出了口气,想到刚才与那黑大汉的对话,嘴角露出几分笑意,心情也好了许多,大步大步地向后厨走去。
过了一阵,却又见她走了出来,纤手中还攥着一个纸团,缓步行至院中,直挺挺的立在那,一动不动。
“秦不绝,你个混账死人头!老娘这么辛苦干活,你却去躲清闲,你个畜生,今晚上别想进门!”
怒吼声落下,林中惊起群鸟,扑棱扑棱的向远处飞去。老板娘低着头,纤手紧紧按住剧烈起伏的胸脯,月光下隐隐可见什么晶莹的东西一闪而过,却又隐入暗中,再不可见。
夜,是漆黑的,正如人的眼睛。月,是皎洁的,亦如人的眼睛。
他的眼睛是漆黑的,正如现在的夜;她的眼睛是皎洁的,一如夜空的月。当他对上她的眼睛时,心中涌上一种莫名的感觉。然后,他便开始狂奔。
他肩上扛着她,在这夜空下的密林中疾奔,丝毫不敢停顿,就像见了鬼一般,仿佛身后的黑暗就是噬人的魔鬼,慢一步都会被吞食的一无所有。风声飕飕,带着秋夜迫人的寒意,迎面而来,他能清晰的察觉到她身上被风携来的血腥味。
他能闻到,他们也能。
她还醒着,还能感受到寒冷与疼痛。温暖在一点一滴地流逝,就像沙漏里的沙子。她喜欢看沙漏,喜欢沙子缓缓漏下的情景。她觉得那是华丽的,神圣的,就像人的一生,漫长且奇妙。
甚至有时她感觉在死亡来临之时,好像也能平静的接受了。
但现在她发现自己也成了一具沙漏。
沙漏不会有漏完的时候,血却有!她终于清楚的知道自己的想法何其幼稚。
她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恐惧,那是人类与生俱来却又无比强烈情感。所以当她看到他的时候,她睁大双眼注视着他用尽了全身力气拼命地吐出了三个字。
“救救我。”
恐惧有如一只冰凉而无形的魔鬼,在她耳边低低地发出阴测测的呢喃,不断地挑弄着她的精神,不觉间眼泪流了出来,身体也在瑟瑟发抖。
一瞬间,她闭上了眼睛,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家,卧室里有张松松软软的大床,不由地放松了精神。
害怕,焦急,悲伤的情感都不见了,似乎连伤口的疼痛感都消失了;轻松,舒适,安心的感觉慢慢把她带进了一种奇妙的境界,这种境界对现在的她有着强烈的吸引力,一进去就再也不想出来。
正在朦胧之中,舒适感被突如其来的剧痛打破,她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夜依旧黑暗,星光依旧闪烁。她依旧在他肩上,他依旧在奔跑,风依旧在呼啸,血依旧在流失。
甩不脱的,是黑色的夜,追不上的,是皎洁的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