蓼莪 11

  “翁主,前面就到曲台殿了。”宫人小心殷勤。
  陈嫣自复道云台看了看天色,天空阴阴的,不知什么时候就要下雪。拢了拢身上的毛皮斗篷,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未央宫高大壮丽、气魄非凡,是一个相当庞大的宫殿群。陈嫣虽然从小在未央宫长大,这里可以说是她的地盘,但她也不能说对这里有多了解她常常往来的也就是那几个地方而已。
  曲台殿原本是王美人王儿驹被赐住的宫室,后来王美人英年早逝,这里就只住了王美人的几个儿子。到如今广川王刘越、胶东王刘寄已经各自就藩,这座宫殿的主人也就是清河王刘乘和常山王刘舜两兄弟了。
  此前陈嫣只去过曲台殿一次,除此之外和小哥哥刘乘见面一般都是在宣室殿、天禄阁这些地方——两人都很喜欢读书,刘乘也不因为陈嫣年纪小就敷衍她,反而很愿意和她交流读书方面的问题,有点‘好闺蜜’‘书友’的意思。
  天禄阁可是西汉时的皇家图书馆,馆藏丰富,对王子皇孙也尽可能地敞开了大门!陈嫣知道自己这是占了很大便宜才能如此方便地在这里借书,真正以她的身份,堂邑侯陈午之女,根本不够资格!因此十分珍惜,一有时间就会来借书。那种十分珍贵,而又不犯忌讳的,她都会让人抄出一份来当作私藏。
  到现在为止,她读的书不算多(汉时也没有那许多书让人读),但已经攒了整整一屋子的书简——这不稀奇,古人说学富五车,指人学识渊博。实际上当世之人用竹简记录文字,一部几万字的‘鸿篇巨制’就一大堆了!‘学富五车’其实算得上是实指,而不是虚言。
  “翁主小心,前面有台阶哩!”身后跟着的婢女利谦恭弯腰,小声道。
  复道云台上陈嫣这一行人有二十多人,除了引路的温室殿宫女,就是陈嫣的人了。既有她本来就有的贴身侍女,也有天子赐予的宫婢和宦官。此时在她身后分成两列,一进一退都十分有章法。
  一路上有宫人见到这一行都退到两边,等到陈嫣等人过去,这才各自做原本的事情。
  婢女清走在陈嫣身后另一边,忍不住道:“翁主为何要去探望清河王呢”
  这话没有说完,就被旁边傅母益一瞥之下噤声了。
  清河王刘乘已经缠绵病榻一个多月了,风寒拖拖拉拉这许久,在此时的人看来已经很危险了!再加上刘乘的身体不好也是出名的,三天一小病,十天一大病是常有的事情。因此这一次风寒这么久,很多人已经暗暗猜测这位皇子是不是要夭折了。
  其他人也就罢了,事不关己。唯独曲台殿伺候刘乘的宫人着急,他们这些人本来都是要跟着刘乘去往封地的,若是刘乘夭折,这件事自然也就没有了。而这件事没有了,他们就会面对新的前途问题。
  去清河国固然等于‘中央’去到‘地方’,有这样那样的不好。但老话说得好,‘宁为鸡头,不做凤尾’。在未央宫,他们这些宫人是再寻常不过的宫奴宫婢,见到贵人身边的奴婢都要小心伺候!可去了清河国就不一样了!
  他们是跟着清河王的老人了,到时候肯定是王国宫廷里数得着的人物!
  不到迫不得已的情况,刘乘身边的人怎么可能放弃这个充满诱惑力的念想,转而规划其他前程。由此可见,确实到了大家都放弃希望的关头了。
  从傅母益的角度,这样严重的风寒,要是过了病气给陈嫣,那可不得了!能不去还是不要去曲台殿了。
  但是陈嫣做了决定,又求了天子很久,最后好不容易磨着天子答应——她能做的就是听从命令,最多就是照料好陈嫣,决不能让陈嫣也感染风寒。
  同理,清作为婢女,不管他们这些人心里是怎么想的,也不该说出来。一则,这是挑主人的毛病吗?二则,事关清河王!是的,大家都知道他很可能夭折,可是谁又会说出来?人家可是王子皇孙,宫人婢女心知肚明,嘴上却不能说什么,不然一句诅咒皇子,无人追究也就罢了,真的追究起来,万死不能!
  才踏入曲台殿内室,陈嫣还没有见到刘乘,就被人拦在了卧室外面。拦人的人有两拨,一拨是陈嫣身边傅母益为首的宫人婢女。这些人来之前有天子的吩咐,陈嫣可以来探病,但绝不能和清河王见面。
  隔着门说几句话,再问问诊病的侍医也就是了说起来她也就只能做到这个了,其他的也是无计可施。
  另一拨则是曲台殿的宦官宫女与侍医,他们很清楚陈嫣的身份,同样害怕她因为来了一趟曲台殿,回头就生病。真要到了那个时候,他们也不必考虑清河王没了之后的前程了,一个个自有天子安排的‘好去处’!
  说实话,这拨人如今在心里腹诽陈嫣非要跑一趟的可多着呢!心里大觉这位宠爱日益隆重的翁主多事。
  但这种不耐是不能表现出来的,所以面对陈嫣,一个个都是再顺从不过。
  陈嫣叹了一口气,也不愿意让这些宫人为难——她要是真的硬闯进去,她肯定不会有事,可这些宫人就麻烦大了。
  于是只是点点头,指着曲台殿一个认识的宦官,之前是贴身伺候刘乘的,道:“你替我进去问表兄安好。”
  低着头的小宦官立刻点头,飞快地进了刘乘的卧室。
  此时刘乘已经卧病多日了,原本和他弟弟刘舜一样白皙的皮肤变得蜡黄。他的病每天都会在下午发烧,现在是上午,情形还好一些,至少神智是清醒的。听到小宦官说陈嫣来探病,眼睛亮了亮,然后很快归于黯淡。
  “阿嫣来了么咳咳”
  轻轻地咳了两声,刘乘的声音轻忽地像是一缕青烟。
  “你出去,就说我身体还好,很快就会病愈,让阿嫣不要担心——不要让她进来,她的身体比我还弱,过了病去,几时能好呢?”刘乘喃喃。
  刘乘与陈嫣关系好,除了同样喜欢读书外,还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两人身体都不好,大有把药当饭吃的架势,很多人猜测两人都是要长不大的——这里多少有些同病相怜吧。
  这宦官是刘乘身边从小跟到大的,日夜相伴着,两人早就不只是主仆了,多少有些真情谊。见小主人这样说,明知道他是宽嫣翁主的心,实际上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能好了。不由得心下大为悲痛,流下眼泪来。
  “殿下”
  知道自己这个忠仆恐怕又要说些安慰自己的话了,说实话,这样的话对于一个已经缠绵病榻一个多月的孩子是不管用的。刘乘表面上对于病愈还抱有希望,然而内心早就已经放弃了。
  摆了摆手,让宦官不必再说:“行了,你且去罢!”
  宦官抹了一把眼泪,转身快步离开。到了外头,将刘乘的话转述给陈嫣陈嫣,陈嫣又不是真正的小孩,这种话是瞒不住她的!宫人间的流言,侍医的口风,甚至刘舜的反应,都能看出刘乘的病情很不好。
  但知道又如何呢,陈嫣依旧是什么都做不了。她自己也是一路身体不好的,好几次徘徊在生死一线上,也不是没有‘下达死亡通知书’的时候——她是个现代人没错,但这并不能让生活在古代的自己感觉到安全,感觉到能够战胜病魔。
  害怕、绝望、悔恨种种负面情绪这种时候肯定是折磨人的。但刘乘一直是一个很温柔的少年,所以即使是这个时候想到的也是安慰她。
  “这是抄录的《列子》中的故事,等到表兄精神好的时候读给他听吧。”陈嫣让身后的宫女将一路捧着的两盘书简奉上。
  这些大概就是春秋战国时期的寓言故事,轻松易懂有趣味,听别人读这些故事一点儿也不费神,当成睡前故事也很好。
  宦官立刻让人接下了这些竹简。
  陈嫣又叫来平常在曲台殿侍奉的侍医,询问起刘乘的情况,还要来了刘乘的药方——只可惜这个时候的太医制度还不完善,没有脉案。
  换成是别的女童打听这些事情,这些已经拥有极大名望的太医肯定不会多做解释,就算一定要解释,基本也是敷衍居多。但问的是天子也十分宠爱的不夜翁主就不同了,侍医不会去赌这个异常尊贵的小贵女是不是能够察觉到自己的敷衍,都是恭恭敬敬地将所有情况做了说明。
  陈嫣拧着眉头将其中一些关键信息记在心里,心中有所思量,一路回温室殿都是心不在焉的。
  “翁主今日很是神思不属哩!”晚上婢女清给陈嫣拆发髻的时候清脆道。
  婢女清并不是那种常规意义上的‘好婢女’,但即使是这样,陈嫣也让她常伴左右,傅母益也认可这件事。原因就在于她性情活泼,常常能逗人发笑。在馆陶公主和傅母益看来,陈嫣身边最好常有这样一个人。
  陈嫣‘唔’了一声,低着头看着自己烛光下莹莹发光的指甲,“我在想乘表兄的病。”
  “清河王?”婢女清一边给陈嫣按摩头部,一边道:“清河王看着确让人难受,可、可翁主又有什么法子啊!多想无益呐!”
  没有办法么?陈嫣心里摇头。她知道她不是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犹豫了一会儿之后,抬起头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她最终做出了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