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十章

  当这两颗矜贵的泪珠掉落时,陈皇后是怔然的。
  那个男人不仅是她的丈夫,还是一个君王。
  少年夫妻,她熟知他的脾性,但劈头盖脸接收到他狂风暴雨般的斥责,她还是被吓到了,也因此知道那人变得太多了。
  看着跪在她膝边的双杏与不远处小桌前煞白着脸的太子,她心中母性本能的保护欲和积年的怒郁之气也高涨起来。
  这是这方地毯今日第二次接收主子的怒火。
  起初是一本书,后来是小桌上所有的杯盏,全被宽大的宫袖哗啦啦扫在地上,与方才跌碎那盏玉杯汇合。
  书页散掉,上面精心写着的庸常文章也飘落。这是皇上责骂她的景儿的缘由之一。
  今日他踏进她的宫门,不是为了关心他们母子,甚至也不是为了什么正经的后宫事宜。她看透了,他只是昏乱中突然清醒,想起自己还有个儿子。见到时,又要嫌那儿子不符合他自己的想象。
  嫌景儿身体弱,嫌景儿怯懦,抽出桌上搁置的他写的文章,还要呵斥他才疏学浅,枉为太子。
  想她的景儿艰难出生,一根手指一缕发丝都是她倾注的骨血,她为他求神问佛,喝水般灌药,才生下这个娇弱可怜的孩子。
  待他长大些,她又是百般呵护,生怕这艰难的世道再给她一重打击。
  索性他小灾小病不断,还是蓬勃地长起来了,像这后宫中其他娇贵的花一样,颤抖着,让她怎么能不心疼怜惜。
  你说他怯懦,可他一年到头也少见你几次,更遑论亲近你,与你培育父子亲情。
  皇上把他们当什么了?
  侧过脸看垂首闭口不言的太子,皇后又是一恸。
  她不顾自己散乱了的发髻,抱住自己的孩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双杏自娘娘扔书时就到正殿门口示意宫人退远,这宫里的人比她后天修炼的敏感得多,听到风声就几乎退得没影儿了。偌大的一个宫,好似只有他们三个人存在,显得有些空旷。
  她轻抚胸口,幸好人总是惜命的,看见主子神情不对就都退得远远的。不然让人听闻皇上刚离开中宫,殿内就碎了一套茶具,还不知道会传出多难听的话来。
  这种不敬天子的丑闻,纵使娘娘是皇后,也难逃人言和攻讦。
  娘娘境遇本就艰难,但保不准还能有更糟糕的境地。你以为自己低无可低,却不知底线还远得很呢。
  殿内皇后又气又恨,想起自己仍是闺阁女子时,本以为那是束缚,却成了她迄今为止最自由的时光。现在,她贵为皇后,却连自在地摔个东西都做不到。
  她口不择言道:“他每天犯浑就罢了,又何苦来为难我的景儿。”
  双杏捂住嘴,这个“他”不用细想也知是谁。她应是不该听不该言,又不能眼睁睁看娘娘讲下去,急得脸都红了。
  怀中的太子比寻常七岁的孩子还矮些,乖巧地被母亲抱在怀里,拽了拽母亲的袖子。
  皇后知晓再怎么骂那人,也不会增添一份快意了,触及双杏骇然劝阻的眼神,话也渐渐低下去。
  一时之间,双杏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娘娘在她心里一向是平和温柔的,她第一次听到娘娘说出这样的话。而小小的太子那么沉默着,隔绝于巨大的冲击,像过去的自己。
  可惜她没有太子那么幸运,现在,已经没有一个母亲护着她、给她遮风挡雨了。
  宣泄只是片刻,娘娘面上就恢复了常色,取而代之的是疲惫,只有一地狼藉展示了刚才发生了什么。
  双杏知道自己该退出去了。
  从殿门口往里望,母子二人相互依偎,像一幅静默无言的画。
  茶水间的小宫女们面色俱是沉寂,想来也是,她们一年到头未曾得窥天颜,有的是第一次瞻仰到皇上的仪态,却是雷霆一般。
  但也有几个稍大的宫女似羞非羞,眼神扫过就知道心思不知道哪里去了。这些人里也包括安兰,对上她的眼神,双杏心里咯噔一声。
  她美目轻扬,拉住双杏便问:“这殿内……究竟是发生了何事?”
  话间毫不避讳,也不看身旁小宫女们也都面带好奇,支棱起耳朵。
  且不论双杏并不详细知情,只能大致猜到皇上是来看太子,却中途动了怒,就算她知道内情,也不愿这么与安兰说了去。
  她眼底的欲望让她心惊肉跳,她却不知该拉住她还是厌恶她。早上她们间罕有的交谈和关怀让她感到温暖,可没想到这份温暖维持不过两个时辰就变了质。
  压住胸口传来的烦闷,她轻轻抚上安兰的手,将那玉掌从自己身上褪下,答道:“你别管那么多了,不过是一些小事罢了。再说,主子的事情,又岂是你我议论的。”
  安兰好似毫不羞恼她的抗拒和不客气,她被另一种感情熏红了脸。她的眼睛还是直直盯着双杏,似乎不等到一个回答不罢休。
  还未等双杏再回她些什么,殿内传来娘娘的唤声,打断她的思绪。
  声音带着些尖锐和颤抖,传服侍之人,传太医。
  双杏离殿后,皇后抱着太子,却久久没有感到他有动作。她以为他因为被父亲训斥而不愿说话,但直到他鬓边都是冷汗,他也没有抬起头。
  她慌乱捧起她的景儿的小脸,看见他本就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眼睛请阖着,却不是逃避,而是不堪重负。
  太子身体弱,却一向是个懂事的孩子。自从知事后,就没在生病时在她面前展现出难受。
  但怎么能不难受呢,她是他的母亲,与他母子连心。他的痛,转到她心里时时,还要再加诸一倍。
  现在这个孩子,一言未发,就直挺挺昏了过去。
  太子先是惊悸,又是高烧。引得这一宫的人都乱了起来。
  快到傍晚时分,太子的病情稳定下来,高热退了大半,已经能睁眼和娘娘挤上一个虚弱的笑,说上两句话。
  中宫的慌乱才渐渐平息。
  也不怪整宫都这么紧张,即使是宫里的孩子,七八岁也是容易夭折的时期,更何况太子本就不足。一场高热、一次受惊,都能轻易剥夺一个孩子的命。
  但太子的病状要怎么写呢,受惊致病是事实,这次太医也不敢舞弄些什么邪祟入体了,连惊触龙颜四个字都不敢碰,索性将其归成先天不足影响。
  合情合理。
  双杏与安兰在侧殿供宫女休息的厢房坐下。早上就碰上皇上驾临、太子惊病,虽是不至于让大宫女贴身侍疾,但传上传下,仍是大半天未喝上口热水,自是有殷勤识眼色的小宫女填好热茶。
  嫩绿色茶叶随着热水打旋,白雾飘起来,若不是这白雾,久处温暖的正殿,真让人忘记了现在是冬日,昨夜还下了好大一场雪。
  她们都累惨了,这累不仅是身体上的累,还有心上。她们都忧心祈祷着太子没事。皇上仅有太子一个子嗣,太子若是出事,波及的不仅是中宫一宫,还会有殿前朝政。
  现在心口悬着的大石终于落下一半。也不对,应该说是有根绳子拴住了那块石头,但是下一步行差踏错就丢掉一切的恐惧,只要你在宫里,就永远无法逃脱。
  双杏呵出一口气,还未等安兰雀跃着,再问她什么,小宫女领了一个人进来。
  常有德被宫女引进侧殿内时有些拘谨。
  师傅一朝落下,旁的有心人连同段荣春的份一起踩他。虽然他还没被揪出错,也打个几十板子,但差事也是极多极麻烦。
  那日在废宫见到穿淡蓝色宫裙的双杏,他打听了许久。好在像双杏这样年轻稚嫩的大宫女在宫中并不算多,他顺着路在中宫下人里问了一番,就知道她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
  虽然惊于她竟是一向厌恶宦官的皇后麾下宫女,但想到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师傅也被她照料得极佳,他便不愿意再细想,以为自己和这宫女不会再有什么瓜葛。
  他本就不是灵活的性子,如果不是事情紧急,迫不得已,他也不会来找她。
  常有德紧张地拉双杏出殿门,寻了一个安静的地方,也没敢用正常声音说话,而是贴近她耳朵,极小声地耳语了一番。
  今日下午他办差经过废宫,想着进去看一看师傅,却发现那窗户被风雪吹开了,师傅躺在榻上面色发红,再一摸额头,竟是滚烫。
  他想照料师傅,也力不从心,若是他被人抓住把柄,就连拿些东西都做不到了。只好趁空当腆着脸来找双杏,求求她能不能帮忙照看师傅一晚。
  他说话时没有丝毫埋怨,毕竟病人身体本就脆弱反复,没人能做得到尽善尽美。论付出,他实则还比不上这个素不相识的宫女。
  常有德说完话就匆匆走了,留下双杏怔然。
  回到侧殿,安兰笑道:“我看这个太监倒是蛮有意思的。”
  这话说的没错,安兰在这宫里见过的太监,要么猥猥琐琐,要么冷酷得吓人,哪里有这样扭捏傻气的人。
  双杏没回她这句,而是急冲冲地抓过身,攥住她的手。
  在她惊诧的目光下开口:“今晚,就一晚,与我换班可好……”